“平康坊?!”裴璇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动什么龌龊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许多贵人哩,裴侍中、李仆射,还有永穆公主独你一个田舍儿,从来不知道!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与贺家行医的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
裴璇懒得再听,问清是几曲几巷,便一溜烟跑去了,心想,早回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很多年后,她时常想起这一天。
那一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怀抱着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未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无穷画卷,就像那一天的长安城,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这个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马上就要踏入一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
是的,如果她没有走那一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是夜了,镂刻合欢图案的窗格,透不进半点光亮,房中也没有燃灯,惟有银薰炉盖子与腹壁上的镂孔,透出些许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缕缕不绝的幽香。
香炉的炉盖装饰花蕾形宝珠旋钮,旋钮以仰莲瓣承托,中间的承盘宽沿折边,炉腹镂空为卷草纹的溢香孔,炉身由三只精巧已极的独角四趾兽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视着这只香炉,已经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炉,又像在看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她轻轻把手放在炉盖上,借由燃香的热气温暖手背,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狂乱的念头:要是举起这只香炉,趁他进来的时候打死他要么就被打死后世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自己一笔?
而爸爸妈妈会不会知道那个曾经试图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儿?裴璇被这种悲愤而激烈的情绪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香炉的银足,她狠狠地瞪着香炉,好像它就是那个让她恨极了的人。
忽然外面响起言语声与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璇不觉一抖,喉咙干涩,额头却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交融,黑暗中细细的血腥味道淌过舌尖,她却丝毫不觉其味。她再次捏紧了香炉。
果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轻巧地依序走入,却是四个梳着螺髻、穿着单丝花笼裙的娇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盏绢灯,迅捷有素地将灯安在桌上和床边,室中随即亮了起来。
亮红烛光由浅绯灯罩中透出,温柔宁谧,衬着地上铺开的软红氍毹,更显华贵。随后,便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他解去了幞头,也脱去了外衫,只穿着白绢衩衣,从容随意,可和他目光相接的刹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像是只有五十出头,完全不显老态。
他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威风,几乎不像一个操控着唐王朝绝大部分权柄的人,也并不像长安坊曲传说的那么可怖,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雅和蔼。
然而,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只要想到曾经牺牲在他手中的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广为人知的名字:中书令张九龄、郇国公韦陟、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适之
甚至还有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之后又被赐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对武惠妃的帮助有些相关
这样的人,必然让人在一见之下,便心生惊惕和谨慎。就在瞬间的一瞥之后,裴璇悲哀地发现,自己之前的愤激和血性,忽然已经消融得干干净净,这时她听到他说话了,语气竟然颇为温和:“你是叫阿璇罢?”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从坊中出来的车舆,避道不及的她,本是失礼重罪,却因伏倒跪拜时伸出的雪白双手而被他注意。
然后然后她甚至没有机会回一趟家,便被带回了这里。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谈中,她听说店主很快便不得不将她的籍书交给了他派去的人。一纸籍书,就像她不能自主的命运,轻飘飘地从热闹而自由的西市,飘入了这个高门深院的李宅。
她咽了口口水,一时说不出话,李林甫也未加责怪,只是径自走到绣帐之侧,躺倒在狐皮软褥上,悠然道:“该当如何,她们教授过你了罢。”
她们?裴璇下意识地转头,才见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独自面对他。她惊惶之中蓦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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