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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秦琬仍心事重重。
她平素遇到难题,往往会请教于裴熙,这两件事却不行,至少此时不行。毕竟裴熙与她的关系再怎么亲厚,言行再怎么不羁,在别人,尤其是圣人眼里,他仍是世家的一员,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圣人可以容许秦琬为了问策,对穆淼吐露一二,却不可能容忍秦琬在他这里刚知道了国策,转口就告诉裴熙。
上位者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将它们积压在心里,反复咀嚼。哪怕问策于朝臣,也不能是自己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去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谁说的好像都有道理,压根不知道该听谁的。
问策,应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底,至少有个轮廓,再去问别人。而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也正是秦恪最薄弱的地方,因为他不愿开动脑子去想。或者说,哪怕现在要他去想,他也想不到这么深。
开凿江南运河优于修葺东南运路,为何要百般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忌惮洛阳及周边地方的世家么?前朝的京兆,如今的洛州,势力最大的世家是哪一家?
括户一事,利国利民,缘何不能轻举妄动?这些背井离乡,客居他方的流民都到哪里去了?乡绅地主要不了那么多佃农和奴婢,能收留他们的,不正是世家?也只有世家有这样的本事,隐户动辄千百,全都收编成了自家的奴婢和部曲。坞堡一关,俨然就是一个小国家。
秦琬看似凉薄非常,实则颇为重情重义,何况裴熙不是旁人,而是她的恩师、兄长、挚友,若无裴熙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她未必就能撑得下来。这等信任已经超乎了一切,她从未瞒过对方什么事,更莫要说猜忌对方。骤然逢得如此情形,不由辗转反侧,彻夜难以入眠。
她不想做那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之辈,却明白这才是圣人给她的最大考验。
不是兔死狗烹,仅仅是立场相悖罢了。
秦琬在东宫满腹愁绪,夜不能寐之时,裴熙也披着单衣,坐在院中,对着明月独酌。本就俊美无俦的容貌,风流潇洒的气度,说是九天神人也不为过。
裴义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只觉得从前的自己非但眼睛瞎了,胆子也肥得很,竟敢对这个侄儿下手?当真是想不开,以为自己有几条性命好死?
跟在裴熙身边,见识到了裴熙的手段后,裴义再不敢有任何与裴熙争锋的念头,昔日的轻视更不消说,早就消失殆尽。如今的他,只盼跟在裴熙的后面捞些好处,顺便嘲笑洛阳那对平庸的,父子。
尤其是子。
裴熙的大哥,裴阳。
“那个孩子。”裴熙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的佳酿,似是随口问道,“应有十岁了吧?他叫什么?”
裴义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虚岁确是十岁,他名为埅,是家主亲自取的。”
在裴熙面前,他连自己的生父都不敢喊一声阿耶,更莫要说直呼裴熙之子的名字。
“阿翁写了一个‘埅’字,赠给玄孙,大家都念做‘防’,依我看,还不如念做‘第’合适些。”裴熙淡淡道,“天告灾时,埅生反物,这才是正解。”
裴义险些给自己这个侄子跪下了——哪怕知道他离经叛道,但那时你亲儿子,你唯一的血脉,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也不能说裴熙说得就不是好话,“埅”这个字本就有两种读法和释义,读做“防”的时候,意为堤;读作“第”的时候,同“地”之意。大家在这两种意思里头游移了一下,还是觉得前者的释义略好一些。实在是裴晋给玄孙这名字起得太怪了,哪怕起个“堃”字也好啊,读音相同,字形也差不多,意思却好太多了。
裴熙也不是要裴义劝解什么,他的心志坚毅如铁,之所以吐露这些,心情不好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所决断了。所以他笑了笑,又问:“你觉得生在裴家,好么?”
好,怎么不好?
哪怕千百次痛恨过自己庶子的身份,裴义也知道,若是生在别的人家。哪怕他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也未必有洛阳裴氏家主庶子的分量重。别的不说,光是他充作裴晋幕僚时,见到诸多达官显贵,每一个都是旁人汲汲营营,挤破了脑袋也未必能靠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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