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再说话,他只是有那么一小丝的感慨,燕丹生于权谋深宫,恰逢乱世交伐,一人扛起了燕国国祚,这样的人想来该是像赵武灵王这般的杀伐果断,但是燕丹不是,他见过那燕太子,那双看过了无数的血腥残暴的眼睛依旧温和。
战国难得的一位仁君,终究是命数不对。
余子式正沉思时,尉缭抬头淡淡扫了眼余子式,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轻轻皱了下眉,不过隐在一脸的褶子中并不甚明显。他忽然开口转开了话题道:“我听闻你辞官是为了熊启?”
余子式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熊启啊,好多年没见了。”尉缭抿唇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昌平君是个狠角色啊,你自己当心些吧。”
“嗯。”
“行了,我困了,你回去吧。”尉缭垂眸,似乎有些疲倦道。
余子式站起来,回身走了两步后尉缭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唤住他,“对了,你与小公子殿下走得挺近?”他隐约记得当年吕不韦中意的是皇长子扶苏。
尉缭一问,余子式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敛袖平静道:“大秦唯一的正统,只会是皇长子殿下。”
尉缭垂眸点了下头,心领神会。
余子式转身离开院子后,尉缭膝上的小姑娘蹭一下坐了起来,一双眼雪亮雪亮的。这突然的动作差点没把一把年纪的尉缭吓了一大跳,他吃惊道:“你何时醒的?”
小朱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刚刚才醒的。”
尉缭伸手一把拽过小朱的一边发髻,像是拎着耳朵一样把人往自己这儿拉了拉,他眯眼道:“偷听了多少?”
“疼疼疼!”小朱忙惊呼,“不要抓我头发,我什么都没听见啦!”
尉缭一副不信的样子,撇了撇嘴,“你这人嘴里没真话。”
小朱委屈地吼道:“那是你们说话声太大了啦,是你们先吵醒我的,我才不想听你们说什么桓齮什么吕不韦啊!”
“竟然还听到了桓齮和吕不韦?”尉缭伸出另一个手一把揪住小朱的发髻,“说,还听了什么?”
小朱一撇嘴就要嚎起来,尉缭一见她张嘴就猛地松手,“别,别喊。”他本就耳鸣,小朱嚎起来他回回都想撞墙。
“是你们自己要说给我听的!”小朱委屈道:“我还不愿意听呢!”
尉缭转了转眼珠,伸手掰过小朱的肩威胁道:“听了什么都不能说出去啊,你要是说出去……”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刚才那个人会把你的舌头拔出来,把你卖到楚国去,那里的人都吃小孩啊,最喜欢吃你们的眼睛,还有你们的舌头了!”
小朱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你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楚国的人就喜欢吃小孩,他们王宫里的人做的小孩肉可好吃了,那些没人要的街头小孩都会被捡去吃掉!”尉缭故意砸吧了一下嘴,“我以前打仗的时候,就吃过楚国的小孩肉。”
小朱被尉缭一本正经的描述吓得不轻,她以前就听过楚国人是蛮夷,说不准蛮夷真的吃小孩啊!她越想越害怕,又觉得吃过小孩肉的尉缭一脸的褶子看上去好可怕,她苍白着脸,又不想承认自己被吓到了,鼓起腮帮子吼道:“那个大叔才不是这样的,他还给我钱买东西吃过!你都没有给我这么多钱!”
尉缭眯眼道:“刚才那个就是楚国人,他吃过的小孩什么地方的都有,他以前就和我说了,楚国的小孩不够肥,赵国的小孩骨头太多,七国中还是秦国的小孩最嫩最好吃,尤其是小姑娘,又好骗又好吃!”
小朱已经快吓得没魂了,越想余子式的样子越觉得可怕,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场景,余子式把七国小孩串在叉子上这个尝一口那个尝一口,嘴里还说着“这个不肥”“这个骨头多”“这个秦国最嫩”,小朱脸色白得就跟纸一样,她刷一下钻进尉缭怀里带着哭腔一边委屈一边害怕道:“我,我不说话了!我什么都不说,不要吃我啊。”说着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尉缭。
一脸褶子的胖太尉故意舔了下嘴唇。
小朱汪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不好吃的,我很瘦,我有好多骨头的!”
太尉大人很是满意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听话就不吃你了。”他余光扫过余子式没带走的那封信,对小朱道:“去把那封信给我拿过来。”
小朱边哭边立刻起身去捡那封信,抽泣着递给尉缭。
尉缭接过来拆开看了眼,眼睛都眯得只剩条缝了,眼前却依旧是一片模糊。他默默叹了口气,果然人还是要服老啊,他将那布帛递给小朱,“你给我念念。”一看小朱还在哭,他板起脸道:“要不要我去把赵大人叫回来?我想他现在一定饿了。”
小朱猛地收了声音,只剩下肩膀一抖一抖,时不时抽两下鼻子,却是真的不敢哭了,她低头看着那信,一遍流着眼泪一遍念了起来。
“太尉亲启,罪臣桓……桓……”
“桓齮。”
小朱瑟缩了一下,接着念下去,“罪臣桓齮,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君……”
通篇共一千八百字,数段开头分别是“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君”,“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与卿”,“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阵亡秦士”,“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天下”。
数段结尾分别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尉缭静静听着小朱掺着哭音的念信声,眼神平静,无波无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凡一千八百字,字字如诉。
小朱念到最后眼泪啪嗒啪嗒掉到书信上,她结结巴巴地念着,“书信难诉,细绢不言,不肖白衣叩首。平生有三愿,愿四海一,愿天下安,愿卿安乐多加餐。十年亡臣,于期当归,不肖白衣再叩首。”
小朱念完后抬头看了眼尉缭,后者躺在榻上,白发苍苍双目沉沉。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得见小朱压抑的抽泣声,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尉缭才低低道了一句,“于期当归。”他忽然嗤笑道,“到底谁教你这些狗屁东西的,忠孝仁义,谁教你这些东西的?不忠不孝又如何?不仁不义又如何?”
尉缭袖中的手摩挲着一枚青玉,盯着那封信冷笑不止,笑了一会儿,又渐渐熄了下来,最终换成了深深的疲倦。他抬头看向小朱,小姑娘穿着红衣裳梳着两枚小发髻,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书信,满脸都是泪水。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错流,尉缭仿佛看见了那小小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他看了很久,终于伸手将小朱拥入怀中,沙哑道:“别哭了。”
小朱委屈极了,伸手就抱着尉缭的脖子大声哭了出来。
尉缭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叹道:“别哭了,是我的错。”
“我会听话,不要吃我,如果你饿的话,你可以吃隔壁的那个阎乐,他长得比我胖多了,他比我好吃多了!”小朱抽抽噎噎道。
“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不吃小孩了。”尉缭伸手将小朱的眼泪擦干了,难得轻声哄道。
小朱伸手将那信塞回到尉缭的怀中,眼泪总算收了点,肩膀却还是一抽一抽的,她稍微平静了一些,躲在尉缭怀中小声问道:“这,这个桓齮是谁啊?”
尉缭伸手将那封浸湿眼泪的书信拿出来,轻轻捏紧了,半晌他摸了摸小朱的头发,“和你一样,是个特别不让人放心的小孩。”
小朱瞪大了眼惊恐道:“那他被吃掉了吗?”
尉缭手一顿,许久轻轻道:“嗯,他不听话,被人吃掉了。”
小朱忙紧紧拽着尉缭的胳膊,“我听话。”
尉缭轻轻笑了笑,温柔地捏了捏小朱的脸,没再说话。许久,他低头扫过那书信,眼神又恢复了淡淡的漠然,他将那信放到小朱手上,“拿去扔了吧。”
小朱点点头,很乖巧地拿了书信就跑出去扔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听话,她一路跑出去院子老远的地方,想把东西扔得远远的。
尉缭倚在榻上,注视着小朱逐渐远去的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太尉缭,无姓,樊氏,又名樊缭。
桓齮,流亡燕国,改名樊于期,姓樊名于期。十年亡臣,于期当归。
……
等小朱跑回来的时候,尉缭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院子空荡荡的,老槐树下摆了张宽敞的榻,黑色貂裘的底褥上不知是谁落下了一枚青玉佩。小朱四周看了眼,发现四下无人,她上前将那青玉捡起来放手上把玩了片刻,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那玉拿近了些。
仔细看了一会儿,她费力地伸手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里拉出来一根黑色细线,上面系着一块青玉。
小朱将两块玉两只手各一只捏着摆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一枚上面刻着“桓齮”,一枚上面刻着“桓朱”。
一新一旧,青色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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