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留你一条命。”
熊启一瞬间几乎大笑出声,他负手笔直地站在阶下,平生第一次将心中所藏吐了个痛快,他大声笑道:“当年情分?李斯你可知什么是当年情分?我昌平君熊启生于咸阳,二十三岁入朝为宦,二十六岁承先帝遗命辅国,二十九岁诛杀长信侯,平嫪毐之乱,三十岁凭军功封大秦昌平侯,裂土千里,三十四岁为大秦御史大夫,三十六岁辞官镇守楚秦边境,替天子守国门。到如今凡在朝近四十年,我熊启自问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大秦宗庙,无愧于大秦黎民!陛下年幼继位,我为安稳朝堂局势,杀秦王室宗亲,杀文武朝臣,一个楚国王室之后将秦国王族中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尽数得罪了一遍!到如今,满朝文武指责我为异族,说我必反!试问我熊启这一生除了流着楚国王室的血之外,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大秦,对不起你们?”
熊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大秦禁卫军,一字一句道:“说我把持朝政,我辞官远封,秦楚边境楚人为乱,无人镇压得了,我去。不放心我一陪臣掌有大秦兵权,我自己召集郢陈百姓练兵。觉得我势大终成远患,我耽于淫乐再不过问朝政。我已经避退到这一步了啊。”他回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女子,“你们非得逼我至此?既然如此,如你所愿,大秦昌平君熊启今夜反!”
那一个“反”字声震寰宇,落地有悲鸣声。熊启负手而立,风卷起他身后无数黑甲亲卫的黑色衣袂,露出冰冷的霜色刀光。
李斯轻轻皱了下眉,看着熊启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开口道:“熊启,你功高是不假,你忠于大秦兴许也不假,但是你能保证,你手下这帮楚人亲卫在看见秦国伐楚时不会倒戈?郢陈是个什么地方,大秦伐楚的必经之地,一旦郢陈倒戈,大秦兵马是什么下场?熊启,你这是将数十万大秦将士的性命系于楚人之手,系于你的一念仁义。”
不管熊启是什么结局,他手底下这群人的结局只有一个,诛杀殆尽。若是熊启带着这群人在郢陈反了,那才是大秦的灭顶之灾。
熊启冷冷看着李斯,那样子就像是封鞘多年的刀忽然出鞘,杀气与煞气再也不需要丝毫的压抑与掩饰。他忽然笑道:“李斯,你很会说话。”
李斯负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声音不轻不重,他语气仿佛与平日闲谈时并无两样,“你说你一直忠于大秦,熊启,我信你这话。但是你说不会反,我只能道一句人心难测。”这是一局赌不起的棋,一着落错,兴许又是数百年的大乱之世,无论是谁都赌不起这一局。
更何况赌得还是人心,这般无常的东西。
熊启看了李斯一会儿,忽然放声笑道:“人心难测!好一个人心难测啊!”他笑的差点折弯了腰,那一瞬间竟是分不清是笑还是啸。这平生,没输给权谋诡计,没输给刺杀暗算,最后竟是败在了人心二字上,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熊启停下笑,抬手指向咸阳宫,平静道:“杀!”
自古人心易辜负,唯有刀兵分赢输。那就杀吧,兴许就赢了呢?熊启想,这半生都成了笑话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杀他个干干净净,或是痛快地死这一场。他对着那群横行西楚的亲卫吼道:“给我听清楚了,杀一人赚一命,黄泉道上有我熊启陪着你们呢!杀人多的,酆都黄泉下,敕封阴间万户侯!”
谁说他熊启镇定多谋?只是平生未到疯魔处。
“熊启。”一道属于女子的轻柔声音远远飘来,那么轻,可偏偏钻却入了他的耳。
熊启缓缓回头望去,高楼之上的端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么秀丽的容颜,一如许多年前初见模样。熊启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渐渐的竟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样子了。他裂开嘴对着她笑,心中的情绪从愤怒到酸楚,最后湮灭在这许多年的无言中,剩下一腔空空荡荡。
他轻声道:“赵素,你信吗?你信我一天,我真能为你和你的儿女去死?旁人不信我也罢了,你为何也不信我?”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将这番话说出来了,可是他听不见丝毫的声音。喉咙像是灌了烈酒般发不出丝毫声响,正如当年他孤身走郢陈那天一样,什么都想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姬看着那男人老去的容颜,全然是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俊了,可熊启那眼神忽然勾起了她多少年前的记忆。白马啸西风,咸阳街头,贵胄少年骑马侧帽回头,恰好对上了自己漫不经心的目光。彼时正是女子最好最闹的年华,于是她倚着一树桃花,轻轻勾唇笑了下。
赵姬回想着,忽然对着熊启轻轻笑了下,这一回的笑却再也没有当年那般的风情,而是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像是素手给久别重逢的故人倒了一杯陈酿。她回身轻轻道:“熊玉,过来吧。”
底下熊启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他看着那高楼光影中跃出一个活泼的身影,齐肩短发,淡青色裙裳。他几乎连呼吸都滞一瞬。
熊玉似乎有些兴奋,偏头对着赵姬笑道:“是父君终于找到我了吗?他真的年纪大了啊,找这么久。”她刚轻微地抱怨完,一扭头就看见底下的熊启,立刻换上了一副激动神色:“父君!”她对着熊启招手喊道,“我在这儿!你看见我了吗?”
熊启浑身血液都凉了,他睁大眼对赵姬摇头,“不要,赵素,不要!”
熊玉似乎有些不解熊启的莫名神色,回头对着赵姬不解道:“母亲,父君为何没有反应?还有他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赵姬轻轻将手放在熊玉的肩上,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她轻轻笑道:“你父君找着你了,他心中欢喜,不信你再唤他。”
熊玉回头犹豫地冲熊启摆了下手,试探性地喊道:“父君!你看得见我吗?”在这么多人面前,熊玉忽然有些不太习惯,忍不住抬手将短发往后藏了下。
“不要!”熊启忽然吼道,目光死死盯着赵姬搭在熊玉肩上的手。
熊玉似乎吓了一跳,“父君?”
一旁的李斯忽然喝了一声,“拿下他们!”他猛地退了一步,所有的禁卫军猛地执枪上前,直接开杀。刀兵声一瞬间响起来,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熊启回头看去,所有的楚国亲卫提起刀毫无畏惧地上前迎阵,刀光寒冽,兵戈穿铁甲。所有一切在熊启的面前都是慢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回头望向赵姬。
黑衣的女子笑中含泪,放在尚处于震惊的少女肩上的手,就这么轻轻地一推。
熊启几乎都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思索的过程,他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穿过保护自己的亲卫,朝着那高楼上摔下的少女飞奔而去。银色匕首反手飞出,少女落地的那一瞬间撑了一下她的身体,然后,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般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身下缓缓淌出的鲜红血液。
那颜色不是刺目,是刺骨。
下一刻,他已经跪在那少女身边伸手轻轻将那奄奄一息的女孩抱在了怀里,“没事,没事。”他像是彻底慌了,伸手去捂熊玉的伤口,“父君在这儿,没事,父君在。”
熊玉蜷缩在熊启的怀中,重击过后,脑海意识一片空白,她想张开口说话,一张口就是无数血涌出来。熊启立刻抬手将她的唇角的血迹擦去,擦干净后又是不断流出来,他抱着那少女不停地颤着手擦着,全然没注意到那些团团围住他的大秦禁卫军。他伸手摸着熊玉的头发,哆哆嗦嗦道:“熊玉,父君在这儿呢,没事了。父君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郢陈好不好?”
熊玉意识已经很弱了,攥着熊启的袖子,竟是还缓缓笑了一下,“父君,我见过了……咸阳的桃花,我还见……见到一个好看的……好看的……”她说着话,血愈发从嘴中涌出,渐渐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熊启搂着她,特别温柔道:“我们一起回郢陈种桃花,熊玉,我们种满一宫殿,不,我们种满郢陈好不好。父君以后不关着你了,你想上哪儿都可以,我们这就回去好不好?”他说得浑身颤抖,到最后几乎是抱着熊玉几乎哑了声。
怀中的少女已经没了呼吸,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熊启低头看了一眼,这辈子哪怕是再绝望的境地都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一瞬间泣不成声。
他赤着眼,仰着头几乎是对那楼上的赵姬在嘶吼:“赵素,你疯了啊!她是你女儿啊!是你说思念她我才会带她来的咸阳啊!她是你女儿啊!赵素!”那声音道最后将声音吼的破碎不堪。
他紧紧抱着熊玉的身体,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在拥抱这孩子。这个从出生起就被他偷偷抱回家的孩子,被他一点点养大,他一天天看着她哭笑,听着她唤自己父君,到如今终于长成了十八岁的小姑娘,这个他亲手养大,从小就闹腾个不停的小姑娘。她不是他的血脉,却是他的女儿啊。
熊启伸手去擦熊玉脸上的血,擦着擦着终于彻底崩溃。
这孩子,你养了十八天,我却是养了十八年啊。
高楼之上,赵姬看着那哭弯了腰的男人,缓缓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端袖而立,这个角度恰好与早就灯火明亮的咸阳宫遥遥相望。咸阳宫长阶之上,玄衣冠冕的帝王负手而立,也不知是在那儿静静看了多久。一名宫人提着盏昏暗的灯低腰站在帝王身后,远远望去,咸阳宫谱大千气象,帝王身后九重霄汉星河,多壮阔的场景,那玄衣的青年几乎有徒手匡扶天下的气势。
可落在赵姬眼中,那年轻的帝王看着却是孤身一人,只肩担着这万里江山。
没了熊启,他的部下全然是一片散沙。诸事毕,赵姬缓缓提裙走下高楼,越过无数的禁卫军,在熊启面前站定,她静静看着那男人抱着那女孩。
刀兵,鲜血,迟暮的美人,老去的少年,这一幕就像是缓缓展开的陈年画卷。
“为什么?”熊启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只是想说一句“为什么”,像是一种感慨,一种叹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仰头看着赵姬,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赵姬含着泪,轻声笑道:“我是大秦的太后了。”
熊启抱着那少女冰冷的尸身,竟是连反应都不知道该是一个。
哭,不值当;笑,太苍凉。于是熊启只能抱着那少女,轻轻说道:“赵素,江淮有渔火,银汉有星河,我熊启这一生,多谢你成全了。”
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枚染血带锈的珠花,熊启轻轻将那珠花放在赵姬面前,他抱着那少女低声喃喃,却是再未抬眼看一眼面前黑衣华服的女子了。
远处咸阳宫,李斯缓缓拾阶而上,在黑衣的帝王面前站定。他平静地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伐楚的大道已然辟出来了。”
嬴政袖手淡淡扫了眼远处的景象,开口道:“三日后下诏,点将伐楚。”
李斯拂袖而跪,“是,陛下。”
嬴政垂眸看了眼那跪在阶前的李斯,而后缓缓抬眸看向远天,极目之处,尽是清澈的夜色,尽是这千里河山。他忽然开口,唤住了正准备告退的李斯。“你知道吗?这事儿本该由赵高来办的。”
李斯抬头看向嬴政。
帝王缓缓道:“我当日诏昌平君入咸阳,派去迎他的人,不是你,是赵高。”
李斯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办这事手上染不少血,赵大人是个文臣,还是微臣来吧。”
听了李斯的话,嬴政低头笑了笑,垂眸看了眼李斯后,他轻声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
嬴政点点头,没再看他。
……
秦王宫不知名的角落里,黑衣的少年旁观了所有的一切,而后终于缓缓伸手戴上了兜帽。抬手的那一瞬间,袖口露出半截殷红赤云纹。
次日清晨,余子式跟往常一样走过西宫门去上朝,忽然,他踏在青色石砖上的脚顿了一下。偏头看去,地上似乎有一抹血痕?他低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去触那青色石砖。
忽然,一道半圆的影子缓缓从他指尖划过。余子式抬头看去,头上不知何时被撑了一把竹骨伞。
他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正立在他身后,手中捏着一把青绿的竹骨伞。
“殿下?你怎么在这儿?”余子式有些微微的诧异。
胡亥朝着余子式伸出手,袖口半截殷红。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撑着他的手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又问了一遍。
胡亥仰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天要下雨,给先生送把伞。”说着他将那伞递到了余子式的手中。
余子式接了那伞,看胡亥的眼神越发莫名其妙了,他抬手摸了下胡亥的额头,“你怎么了?”这天哪里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胡亥忽然伸手准确地抓住了余子式贴着他额头的手,他轻笑道:“说不定待会儿会下,今日不下,明日也许会下,明日不下,明日的明日也许会下。”
余子式看胡亥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这孩子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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