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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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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处开来的大巴在汽车站口进进出出, 招揽生意的人轰得一下子围上来, 又轰得一下子全散。安安从大巴车上下来,走出汽车站, 外面天色擦黑。

    站外时钟显示:十九点十六分。

    底下日期显示:十月十六日。

    她和十六还真干上了!

    安安怔怔看了一眼,拧开手里的矿泉水,没来得及喝,人群再一次轰得围了上来,“20一个, 20一个”, 叫个不停。

    很吵。

    安安奋力挤出去。

    她的正对面, 恰好是蒙哥百货。青色半透明的帘子被束在两侧, 店里面亮了灯, 能看到收银柜台后面蒙哥的身影。旁边卖米干的店里一如既往没什么客人。澜沧江啤酒的绿色棚子支在那儿, 底下只坐了两个人。

    像极了那个淅淅沥沥下雨的早晨。

    那个早晨她和蒙哥为了七百块钱争执, 那个早晨……安安止住思绪,漠然别开脸。忽然, 有什么落下来,冰冰凉凉滴在她的脸上, 钻进她的脖子里, 沁得她浑身直发凉。安安伸手一接——

    又他妈下雨了!

    这鬼地方就没几个晴天!

    安安闷着头,紧攥住斜挎的包,往公交站台去。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的诱人香味。汽车站附近的夜市正陆续开张,小摊贩们支开摊子,各自拿出看家本领,烤面筋,肉夹馍,酸辣粉,还有手抓饼。那些味道拼命往她鼻子底下钻,安安停下来。

    她很饿。一早离开那儿,安安只在小超市买了一瓶水和一个面包。——昨天多下来的那个面包找不到了,安安很心痛。得知她要下山,超市老板频频摇头,操着方言说,这儿偏得很,没有回县城的车啊;他又指指里头,示意道,里面那些老板都是自己开车来泡澡的,你一个伢子怎么走?靠两条腿走么?

    安安还真靠两条腿下的山。

    她花了大半天走到山脚,找到汽车站。

    五块钱一张票,她回来了。

    如今站在这香味弥漫的地方,她只觉得饿,饿得她难受,头疼,想要干呕,眼睛一并发胀、发酸。

    安安走过去,问:“酸辣粉多少钱?”

    “六块。”店主忙得头也不抬。

    安安将钱递过去。

    店主麻利极了,很快给安安装了一份。

    安安要求:“多加辣。”

    店主直接将辣椒油给她。

    红油油的辣子倒在上面,厚厚的一层瞬间铺开。安安端在手里,用一次性筷子在里面挑了一挑,又卷了几卷。她吃进口。慢慢嚼了嚼,安安停住了。

    她没有吞咽,她只是低着头,低了好一会儿,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不停往下飘,飘在她的身上,飘进酸辣粉里,无声地,变成一道道细微涟漪。

    周围是热闹的夜市,有招揽生意的忙碌店家,有疲惫了一天只想尽快饱腹的壮汉,无数行人匆匆经过又离开,唯独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像个傻孩子。

    瘦瘦一长条儿,肩膀难得耷拉下来,分外瘦削。

    这是安安的二十岁生日,失败透顶。

    如花似玉的二十岁,她没办法再上学,为了生活艰辛奔波,为了钱被人羞辱,她整日东躲西藏,她永无天日。

    这便是她的生活,一团糟。

    安安紧抿着唇,倔强抬起头。

    面前一切还是她所熟悉的,一样的街道,一样穿窄裙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不会改变。安安用力吞咽下去,她提着剩余的酸辣粉离开。

    刚走两步,安安蓦地顿住了。

    借着公交站台的阻挡,她悄悄往一个地方望过去——

    对面,一个男人在蒙哥百货买了个什么东西,现在才出来。

    他嘴里叼着根烟,正不耐烦地到处扫视。这种目光很凶,明显在找什么人。眼见这人视线就要扫过来,安安弹簧一样,连忙缩回去。

    就算隔了一条马路,她依旧能清晰辨认,这个男人眉骨有一条刀疤。

    这条刀疤很深,将他的眉毛硬生生劈成两段,安安不会看错的。

    而那天和安国宏一起来追债的男人,眉骨也有这样一条刀疤!

    日!

    安安头越发疼了,她不知道刀疤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来不及想,更来不及去恨,去骂,去辩驳,她仿佛只是一种逃生本能。左右看了看,安安直接跳上旁边的公交车。

    安安一直没有回头,哪怕车开走了,她也死死抓着扶手,偏偏她的心抖得厉害。

    安安并不高兴,她只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过后却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她的二十岁,果然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从追债开始,也许还要在追债中结束。

    就是个永不见天日、永没有尽头的轮回。

    安安冷漠对着车窗外。车窗上是她孤零零的倒影,黑色眼影,红色口红,犹如鬼魅。

    *

    公交车一站一站往县城里面开,终于,它停在医院门口。

    哗啦啦上来一大拨人,车厢瞬间挤得爆满,司机往后看了看,正要启动,安安终究还是出声,喊了句“等等”。她跳下车,往身后看了看,快步走进里面的住院部。探视时间还没有过,安安在护士站打听:“段秀芳在哪个病房?”

    “段秀芳?”护士疑惑地打量安安,“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她是我妈。”

    “302,三床。”护士查完记录,又喊住安安,面色严厉,“你们家属到底什么个意思,还要不要治了?整天将病人丢在医院里挂水,你们这些做家属的也是在搞笑吧。”

    段秀芳肚子里有个瘤子,得开刀,要是这里治不了,恐怕还得去昆明。安安默了默,问:“手术费大概多少?”

    护士告诉安安一个估摸的数字。

    这个数字对安安而言,就是个天文数字。她包里的五千多块与这个数字相比,简直杯水车薪!

    一股无助涩意自心底钻出来,安安说:“知道了。”

    “知道了,那也快点啊!”护士好心催促。

    安安闷头从楼梯上去。爬到三楼,她没有直接进病房,而是躲在消防门后面,往走廊里探了探头。等了约莫一刻钟,没有见到安国宏的身影,安安这才敢过去。

    302,三床。

    躺着一个干瘦的女人,脸色苍白,已经睡着了。被子盖在身上,腹部隆得很高。许是太难受,她只能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侧躺着,瘦的不成人形。

    那肚子真的大啊,里面有一个瘤子,还有一个孩子。

    也不知怀她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有没有让她这么受苦。

    安安看了一会儿,静悄悄退出来。

    背靠着墙,站了半分钟,她红着眼离开。

    *

    站在渐渐寂静的医院门口,安安站了好久,她摸出手机,摁开。

    计超短信就跳了进来:“安安,你没事吧?”

    昨天两人电话说到一半就匆匆挂断,他很担心。

    “你银.行卡多少?”安安这样问他。

    计超连忙打电话过来:“安安,你干嘛?”

    安安说:“我不是还欠你四千么?”——这傻子自己没钱,还替她往无底洞里垫。

    “我们之间又不急!”计超明显不同意。

    想到先前阴魂不散的刀疤男,安安心里不安,于是说:“就当是你帮我存的,我这边不安全,又不放心给我妈。”

    “嗯。”计超这次同意了,又挠头抱歉,“我晚上走不开,老头儿夜里身边离不开人,明天去找你。”

    “好。”

    两个人约好时间、地点,安安挂掉电话。紧攥着包,四下看了看,她才往自己租的地方去。

    *

    夜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街道内各种暧昧的红色灯箱闪烁,路口东洲烧烤摊的生意也慢慢开始热闹,摆了好几桌在外面。安安避开这些人多的地方,从后面斜坡往上。

    整个斜坡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踩在地上,衬得这夜越发寂静了。

    这种安静令安安莫名心慌、不安,总像是有一口气提在胸口,不安定。

    她加快了脚步,又回头张望,实在没看到什么人,安安连忙跑进自己租的小楼。一口气上到二楼,安安摸出钥匙,钥匙□□孔中,转了一圈,再要转一圈,身后楼道里突然传来闷闷的脚步声。

    安安回头——

    有个身影在楼梯口晃了晃,个子有点高,肩膀宽宽的。安安开门的动作一停,她眼里突然又开始发胀发酸,有个名字在她舌尖上荡了荡。咬了咬嘴唇,安安仍旧悄悄观望。

    下一秒,半明半暗的灯光底下,有人慢悠悠从楼下走上来。

    半新不旧的牛仔裤,然后是夹克,最后露出一张脸。

    眉骨刀疤还是明显!

    安安猝不及防,一下子怔在那儿。

    她突然有个念头,她东躲西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捉住了。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侥幸。

    当然,也再没有人会救她。

    那个人,让她滚远一点。

    安安背抵着门,刀疤男冲她笑:“安国宏女儿?——安安?”

    似是确认,又似是对她了如指掌。

    *

    安安不大的出租房里,第一次有外人进来。刀疤男霸占着里面唯一的那张凳子,大喇喇坐着,安国宏则守在门口。安安就这么被他俩堵在里面,连一条退路都没有。

    刀疤男问她:“你刚才跑什么?”

    原来还是看到她了,或者在医院时也看到了,他们一直跟来这里,她居然还傻乎乎以为自己安全了……真是可笑啊。

    安安不答,只是说:“我没钱。”

    “没钱你跑什么?”刀疤男冷笑,示意安安将身上斜挎的包丢过来。

    安安紧攥着挎包,不肯撒手。

    见她这样,安国宏便直接动手来抢,“你藏什么?”他十分不满,动作越发粗鲁。

    “爸!”安安和他拉扯。这里面是她给妈的救命钱,这是她好不容易赚回来的!她不能撒手!

    见安安仍然不松开,死死抱在怀里,安国宏便不耐烦了。他直接用力一推,安安后脑勺撞到墙上。咚地一声,痛得安安头晕眼花,还想吐。

    当着安安的面,刀疤男将挎包里面的东西通通翻检出来。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半瓶矿泉水。他不屑一顾地丢在一旁,却捏起一件印花连体裙。刀疤男笑得意味深长:“可以啊,什么时候穿给老子看看?”

    安安冷冷沉着脸。

    刀疤男也不自找没趣,将这件裙子丢在一旁,他将所有拉链拉开,搜刮出藏在最里面的信封还有其他几张红色钞票。

    捏了捏鼓鼓的信封,他说:“这还叫没钱?”

    啐了口唾沫,刀疤男开始点钱。

    “一,二,三……”数到最后,他朝安国宏示意,“不到六千,老子今天算你六千的利息,其他你再想办法。”回头看了看安安,他还是说:“你女儿条件不错,让她做鸡还钱。”

    安安只是盯他手里的钱。

    刀疤男心满意足要走,安国宏却突然反应过来:“奇哥,再找找,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钱。这丫头是没地方存钱的,肯定还有。”

    “爸!”

    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安安不可思议地红了眼。

    这是要逼她去死么?

    安国宏已经径直在房间里头翻起来,安安两眼猩红地死命拉住他,安国宏直接甩开她的手,又反手打了她一巴掌!力道很大,安安耳朵嗡嗡嗡响,还很疼。

    她的嘴唇一直在战栗,眼睁睁看着他们翻乱了她的衣服,翻开她的床垫,然后……拿走了安安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什么都没了。

    再度一无所有。

    站在被翻乱的地方,安安颓丧地蹲下来。她抱住头,耷拉着。旁边是一碗酸辣粉。安安打开塑料袋。那碗粉已经泡软了,泡胀开了。

    她用筷子挑了一挑,默默吃了一口,肩膀颤了颤,安安终于哭了出来。

    那些眼泪滴在碗里,滴在地上,安安揉了揉眼睛,这次却怎么都止不住。

    *

    将那个鼓鼓的信封揣进夹克口袋,刀疤男摸出手机。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被接起来。

    “奇哥。”

    对方娇滴滴喊了一声,高跟鞋蹬蹬蹬响,似乎从什么热闹的地方走到安静的外面来。

    刀疤男呵呵笑道:“这次多亏了你。”又好奇打听:“你怎么认识安国宏女儿的,还知道她今天肯定要回来?”

    “问这么多做什么……”女人娇嗔一句,还要说什么,她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余光瞄到来人,她连忙装腔作势:“那不说了啊,挂了。”

    苏婷刚把电话挂掉,陆昂恰好走到近边。

    陆昂冷冰冰审视她一眼,又拂了拂她手中的电话。这人眼底格外冷漠,仿佛拥有某种可怕的穿透力,苏婷手心瞬间冒出一些汗。她笑了笑,主动示好:“昂哥,五叔已经等你好久了。”

    陆昂没搭腔,直接走进包厢。

    这一次,罗运华已经在包厢里面了。见只有陆昂一个人来,他不免失落埋怨:“小陆你这是藏私啊,怎么不把昨天的美女一起带过来?”

    陆昂手里慢慢把玩着打火机。在桌面敲了一下,又敲一下。他淡淡的说:“闹脾气,先走了。”

    “这么烈,你是不是治不住啊?”罗运华说着哈哈大笑,“要是治不住,我先替你治两天。”他满脑子想得还是安安那漂亮的模样。见陆昂抿着唇,视线冷然,罗运华呵呵干笑两下,心痒打听道:“那总可以问问美女怎么称呼吧?”

    陆昂摸出烟,点燃了。他说:“丝丝,她叫丝丝。”

    苏婷一愣,觑了觑陆昂。陆昂恰好夹着烟,隔着烟雾缭绕,也漫不经心的望过来。他靠在椅背上,面色淡然,一双眼漆黑,且意味不明。

    苏婷嘴巴张了张,愣是没敢开口纠正陆昂气定神闲说的这个谎话。

    想到奇哥先前的那个电话,她不免又心虚。要是被陆昂知道,她在安安离开之后就通知了刀疤男,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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