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为苏丹挑选服侍他的美人,别人看不出,他倒一眼就看出,这个仍然可以被称作孩子的少年有着一双如同祖母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璀璨如新叶的那种,他席地而坐,在柔软的抱枕之间,向着来人开朗地一笑。
黑人宦官差点就跟着一笑,幸而他一直保持着的警惕与对苏丹的忠诚提醒了他,他向那位端坐在拜占庭风格的宝座上的人深深地低下头去,然后匍匐在地上,向这位来自于基督徒世界的黑发亲王行了一个无比尊贵的礼。
“您们的陛下是怎么说的呢?”那个有着一双锐利金眼的人问道。
“他要我们如同侍奉一位苏丹般地侍奉您。”黑人宦官毫不犹豫地说。
朱利奥.美第奇轻轻地点了点头,杜阿尔特的琴声消失了,埃奇奥站直了身体。
“那么他正在等着我么?”朱利奥又问。
“是的,”黑人宦官说:“每时每刻。”
杜阿尔特隐藏在面具后的面孔紧绷了起来,在伊斯坦布尔做过三年奴隶的他当然最清楚这些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真面目——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是最友好的朋友,最慷慨的恩主,但也可以随时变成最无耻的叛徒,最残酷的豺狼——苏丹越是温和,越是宽容,就代表着他将要从朱利奥.美第奇这里谋取的东西越多。
若是别人,听闻自己竟然受到了如此的重视,一定会欣喜若狂,但这里面一定不会包括朱利奥,他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他说:“客人岂能令主人久等,我们走吧。”
“是的,已经为您准备了抬轿。”黑人宦官说。
黑人宦官为异乡人准备的抬轿,与罗马的抬轿不同,它更大,更宽敞,而且四周都有垂下的厚重帷幔,一旦放下,人们是无法看见抬轿中的人的。这种抬轿一般而言只在内宫中使用,在苏丹的妃嫔与母亲、姐妹出行的时候,而苏丹与重臣们很少会乘坐抬轿,因为在奥斯曼土耳其,即便是负责政务,身份显贵的大维齐尔也要如同一个武士般地强壮,而苏丹更是要勇武得如同天神一般,才能获得臣子们的敬慕与压制住兄弟或是儿子们的野心,所以他们日常都是乘骑高大俊美的阿拉伯马往来于街道之上,宫廷之中。
今天黑人宦官之所以预备了抬轿,也不过是为了遮去多余的视线罢了,他们在帝王之门——也就是通往第一庭院的拱门前就落下了抬轿,以装配着银马鞍与脚蹬的马匹取而代之,朱利奥翻身跃上马背,仰头望去,凭借着明亮的月色,他可以看见铭刻在通道顶端的经文,经文中填满了闪闪发亮的金子,彰显着苏丹的虔诚与富有——他们在沉默中穿过了第一庭院,庭院的左侧传来水声淙淙,那是一座看似寻常的小喷泉,周围环绕着大理石,但朱利奥在教会的卷宗上看到过,这是苏丹的刽子手用来清洗刀具与双手的泉水——毕竟不是每个罪人都有资格被苏丹的宦官用弓弦绞死的,一些被判处了死罪的人,会在第一庭院被直接行刑,这座泉水也因此得名刽子手之泉。
但在月光下,它是那样的美,丝毫看不出它的用途竟然是那样的可怕。
第一庭院与第二庭院之间同样是高墙与一座华美的拱门,到了这里,引路的宦官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而朱利奥顿时明白了他为何会犹豫——虽然塞利姆苏丹吩咐说,要像服侍一个苏丹一般地服侍他,但他终究还不是一个苏丹,就算他是,他也不是这个宦官的主人,于是,黑发的客人轻轻伸手安抚了一下马儿,在拱门前勒马停步。
主人固然慷慨,客人却也不能过于放诞。
朱利奥.美第奇在第二庭院的拱门前下了马,就如任何一个使节那般,徒步前往约定的第三庭院。他的行为很快地被通报给了正在图书馆等待客人的苏丹,塞利姆从棋盘上移开目光,微微一笑。
“在我的对面放上座垫吧。”他吩咐道:“我想我的客人会愿意和我下盘棋的。”
这是何等的殊荣!宦官总管在心中想道,不过无论他怎么想,都不会对他唯一的主人发出的命令迟疑或是拖延,于是非但座垫,像是用以招待客人的一些事物,也随着更进了一步,几乎与苏丹相等。
苏丹与朱利奥见面的地方,当然不会是艾谢夫人曾经与儿子苏莱曼见面的隔间,而是苏丹私人的阅读室,这里出乎意料地并不如这座宫殿的其他地方那样富丽多彩,黑色的木料,金色的锲文,颜色暗沉的丝绒座垫,垂下的铜灯,馥郁的香料,令人一进到这里就不由得沉静了下来——苏丹一个人静静地与自己对弈了一会,就听到了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
在苏丹身边服侍的黑人宦官们,虽然身型高壮,但走起路来,就如同豹子一般悄寂无声,那么发出响声的应该就只有苏丹今晚的客人了,塞利姆一世侧耳倾听——对方的脚步声始终保持着一致的节奏,毫不慌乱,即便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将要谒见如此一个庞大帝国的主宰,他也如同去见一个朋友般的安详从容。
塞利姆一世不知道的是,第一,朱利奥并不是第一次进入托普卡帕宫;第二,他也不是第一次去见一个苏丹,虽然那一次完全称不上谒见。
黑人宦官低声禀报,并为客人打开了门。
塞利姆苏丹抬头看去,来自于基督世界的亲王站在门外,向他俯身行礼,而苏丹则颌首还礼,伸出手来欢迎他。
来人在距离苏丹只有四五步的地方停下,两人四目相对,夜晚的时候,即便房间中灯火通明,光线依然不如白昼明亮,但也足以让他们清楚地看见对方的面容——塞利姆苏丹在图书馆里,已经取下了沉重的包头巾,海狸皮大氅也被随意地丢在一边,只穿着无袖朱红外袍与胸前有着一排紧密的小扣子的,深紫色的丝质长内衣,他蓄留着奥斯曼人喜欢的大八字胡,目光炯炯,不知是否是因为烛光的关系,他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金色,让他犹如一尊金铜打造的雕像。
他向朱利奥伸出的手,是一双战士的手,粗糙而骨节分明,而朱利奥的手,看上去要白皙细密得多,但苏丹握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反馈给他相同的力量,而一个普通的教士,是不会有着这么一双如同钢铸铁打的手的。
而这双手的主人,从装扮上来说,甚至要比苏丹见过的任何一个教士都要朴素简单,他的手上没有戒指,脖子上没有十字架,黑色长袍与灰色外衣采用的都是俗人的式样,但塞利姆苏丹觉得,有着这样容颜与气度的人,本身就如同明珠宝石一般,无需更多的妆点与矫饰——作为苏丹的皇子,以及苏丹,他见过的美人,无论男女,数不胜数,但无人能够与他今晚的客人相比。
不,更正确地说,单论外貌,也许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够与之相提,但朱利奥.美第奇,他的睿智与强大更胜于他的美,或者说,正因为他是那样的睿智与强大,他的美才能够如同烈日般绚丽与璀璨,令人神往又深感畏惧。
“我一直在等待着你,”塞利姆苏丹说,“我最尊贵的客人。”
“不胜荣幸,”朱利奥说:“我也一直希望能够得见尊容,陛下。”
然后他们就一同笑了起来,因为塞利姆苏丹是用拉丁语欢迎了朱利奥,而朱利奥则用奥斯曼语回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