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默然不语。
算起来,面前这位老朋友该有三十六七岁了,但政治敏感度依然没什么提高。
何须要到今日,才知道比叡山延历寺对织田家图谋不轨呢?
当年织田信长故意扶植南蛮人切支丹传教,又纵容日莲、真言在畿内扩张,有心之人都能看明白,就是为了打击天台、临济、法相以及一向宗等在京都根基较深的宗教势力。
既然被打压,人家焉能不反抗?
底气不足的宗派,有的刻意攀附织田家重臣,有的直接给信长屈膝送礼,算是曲义求全。连钱粮最丰,门徒善战的一向宗都暂时屈服了。但历史悠久,虚名最盛的天台宗,看上去是拉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帮秃驴与反织田势力有所勾连,乃至做些蝇营狗苟的事,皆在意料当中。
织田信长是何等的智计?其麾下的“飨谈”亦是一流。这点破事他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魔王大人不动声色,不露敌意,静静看着天台宗的秃驴们在京都北郊的核心地域搞小动作呢?
无非是外敌尚大,时候未到嘛!能不撕破脸皮,就先姑且忍着。
可惜这道理,佐佐成政是想不通——或者根本不会去想。
话说当日信长遇刺时,这家伙也不理解为什么接受管领的任命前往御所幽居就能解决困境,讲解了半天仍是懵懵懂懂。
说得好听一点,可谓是经年不变的赤子之心了。
平手汎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按原本的想法,佐佐成政知道兹事体大之后,多少会有些怨怒之意,总要放出歉意,安抚一番才行。
没想到这位老友不疑有他。
完全没去考虑,平手汎秀给出伊贺崎道顺的行踪情报是真是假,只为放跑了元凶而懊丧。
真不愧是佐佐成政……
思来想去,沉默良久,平手汎秀复开口道:“对了,刚才说到的松永久通……你已经将其杀死了?”
佐佐成政闻言点点头,脸上稍露得色:“正是!我本并不是冲他去的,谁料那狗贼竟主动找上门来,其左右亲信倒也有数百近千之众,亦不缺厚甲利刃的,然而都是怯懦无胆之辈,只伤了三五十,便渐渐溃散。敌酋身中弹丸,转身欲逃,被我一箭射中脖颈处具足与兜帽的间隙,立时倒毙。辨认了首级,再对照家纹和佩刀,才抵定是松永久通。至于延历寺的僧兵则是比起松永家的士卒更加不如……”
他还想再讲,平手汎秀挥手止住,打断说:“如此甚好!话却先留住。我估计这几天公方大人会招你我去御所质询——我会受命前去,你也不要推脱,到时候,再把这些英雄事迹好好详细分说出来,不迟。至于发现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无论是物证,还是从俘虏口中拷问得知的,最好尽皆略去不提,就算提也只是一笔带过。另外你带兵上山的理由也要说清楚,是找和尚问伊贺崎道顺的事,遭到极为敌视和不礼貌的拒绝,才一怒之下先礼后兵的……”
佐佐成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志不在勾心斗角的事,却并不傻,立即听出老朋友是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来了。
他心下虽然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也觉得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只是点头归点头,心下犹然有些不解:
“为何要略去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呢?不是应该彻底说出来,才会显得我打上山去是有理有据的报复吗?”
平手汎秀无奈苦笑着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这点事情还用说明白吗?回去仔细想想吧,想不清楚问一下你岳父就……”
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才想起,佐佐成政的岳父村井贞胜,在信长遇刺那一天,作为近臣,同织田信包一起,已经不幸罹难了。
否则织田信忠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啊……
造化弄人。
触及这个痛点,一时两人全都有些消沉了。
佐佐成政稍微犹豫了一下,低头道:“明白了,庙堂上的事,全都听你刑部大人吩咐,总是比我自己琢磨强得多了。”
话毕,从容施礼,起身迈步而出。
“走好。”
平手汎秀端坐于地,淡淡唤了一声,算是送行,全无起身的意思。
他盯着老友的背影熟视良久,直到对方消失在三道门外的转弯口,仍恍如未觉,只沉沉地发呆。半晌才缓缓起身,脸上神情复杂,尽是疲惫之意。
侧方幕布之后,悄然走出握着刀柄与手里剑如临大敌的服部秀安,与主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瞬间将武具收到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