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将诸田迁走,消灭了本地大贵族,黑夫想要治理胶东,仍需要本地人协助,补上诸田的大洞。
他的手,捻起了第二颗白子。
“这枚白子,是晏氏为首的小贵族……”
这个群体,陈平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他们在田齐建立时失去了地位和利益,现在,是时候鼓动他们复起,作为官府合作者,以百石吏、少吏的身份,协助治理地方了。
如此想着,黑夫将此子,落到了左边。
“第三枚白子,则是工商阶层。”
和阶层较单一的秦不同,齐国城市化程度很高,工匠商贾人数众多。管仲曾说“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在齐国,不存在对工商的歧视,他们有一定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但这个群体,在秦朝统治胶东后,受到了沉重打击:盐铁行业的工匠,被强行并入官营工坊。关市讥而不征的政策也被重税取代,商贾地位一落千丈,不能穿好衣服出门,服役优先征发。
只要秦的政策一天不改变,这群人就是朝廷的对立面,暂时没可能争取过来。一旦有事,大工商业主或是起义头领,或暗中资助,小工匠和小贩则加入反秦大军。
“但我施以手段,未尝不可使之中立。”
黑夫将此子落到了中间,看向之后两颗白子。
他们是春秋时的“士”,如今已经分化成三种人:游侠、儒生、方士。
游侠不用想了,齐之技击任侠是出了名的的,这群无产者,是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组织,是官府日夜缉拿的犯人,也是活跃在反秦第一线的死硬分子。淳于县的刺杀事件,很可能是当地游侠组织的,胶东沿海的寇盗,与彼辈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儒生,虽然也被秦律所不纳,但这种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他们口里喊着复古,却又极其圆滑善变,吃着谁的饭就替谁说话,但又会放下饭碗就骂娘。咸阳那群博士中,就有许多是胶东人士,比如扶苏身边的淳于越……
胶东本地儒生,面对秦的统治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难以摒弃“秦为不道,弃礼仪而上首功”的想法。另一方面,他们却没有鲁仲连“义不帝秦”的骨气,很想加入体制,兜售自己的那套仁政复古,孝义治国思想,混个一官半职,毕竟“学而优则仕”的念头深入人心。
还有方士,对秦的态度和儒士类似,既排斥又想合作,万一成功诓骗到秦人,发大财呢?
他们立场很不坚定,可归成一类人:知识分子,臭老九。
这群人,尚对秦朝心存幻想,不必一味摒弃,可以放到中立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工商和知识分子中立的话,场面上,已是二对二了。
黑夫将目光,投向了第六枚,也是分量最重的白子!
“第枚子,就是占胶东人口九成的农民了……”
秦入胶东,本地农民也没落得好处,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他虽然扯淡说什么“田氏得国不正”,可实际上,田氏的侯王们,比齐景公那种只知道搜刮百姓,大修宫室的好大喜功之君,强了一百倍!
田氏之所以能取代齐国,靠的是几代人坚持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手段收买人心,这样就极大讨好了农民。之后,田氏又将山林的木材,海边的鱼运到城镇,皆平价出售,这样又讨好了市民。
再加上田氏养士好士,士农工商全部支持田氏夺权,掀翻姜姓齐侯,干掉晏、国、高这些腐朽的旧贵族,还不是摧枯拉朽,这就是人民的力量。
战国前期,齐威王、齐宣王雄才大略,重用贤能,罢黜庸碌,让齐国得以富强,临淄齐人,脸上依然写满骄傲。
到了后两代君主,国势虽衰,却以黄老思想治国,长达五十年的和平,轻徭薄赋,粟米满仓,百姓至今依然念着田齐的好。
秦人一来,税重了好几倍,农夫的日子,从温饱变成了贫苦,换了是黑夫,肯定也要反他娘的。
于是历史上,齐地诸田反秦,齐地从百姓到市民,几乎是一呼百应,一月之内,两千里之齐易色……
胶东郡的主要矛盾,依然是秦帝国主义和胶东齐人各阶层之间的矛盾。
所以啊,照搬后世套路,发动农民斗豪强,分田地?最先被斗跑的,怕是黑夫自己吧。
哪怕拿到了屠龙术,也不能照搬条例,得具体事例具体分析,活学活用,才能立竿见影……
黑夫的手,收了回来,很悲哀,农民不是傻子,过去的日子好,现在的日子坏,心里门清。这枚分量最重的白子,赋税一日不减,徭役一日不松,黑夫便无法将其落到左边。
“只希望迁走诸田后,能用剥夺的大片土地,安置底层无地雇农,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
第五卷屠龙术果然很有用,黑夫一番分析后,已经很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更明确了自己的定位。
黑夫脸上,出现了一丝自嘲的笑。
“我是站在,绝大多数人民对立面的反动官僚!”
这时候,马车停歇,陈平的声音亦从外面传来。
“郡守,即墨已到!”
黑夫起身,掀开车帘,面对朝他顿首的本地官吏、豪长,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即墨古城,轻声道:“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