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是一个戴法的秦狱史走进酒肆,扫了里面的人一眼,目光定在优绣和那已经喝醉的儒生身上,冷笑了一下,一挥手道:
“在这酒肆中以古非今,诽谤陛下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都不能跑!”
……
秦始皇已离开了稷下,莅临临淄城内的“行宫”,其实就是过去的齐王宫室。
齐人喜好奢靡,从姜齐开始,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田齐的历代君王也继承了这项爱好。所以临淄城西南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放目望去蔚为壮观。
秦始皇住在大室殿,这里是齐宣王所建,占地百亩之广,上面的厅堂也很大,足足有三百个房间。这个工程是如此浩大,凭借齐国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没盖成,如今却便宜了秦人。
大室殿厅堂内,随皇帝东巡的群臣,以及临淄的主吏都在,气氛有些肃穆,仿佛一场大战在即。
“这的确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却影响深远的生死之战!”
黑夫站在殿内中段位置,暗暗叹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群在泰山脚下等待的儒生听闻秦始皇封禅为风雨所阻,竟出言讥讽之,要是背地里说说也就算了,但有几个大舌头,竟通过书信等方式,将此事传到临淄,闹得满城皆知。
不作死就不会死,在秦始皇和秦吏眼中,公然质疑秦的合法性,说皇帝“德薄”,这显然是对皇帝权威的一种挑战!闻言大怒,立刻授意李斯和临淄官员,派出人手,但凡有议论此事的人,就统统抓起来,那些传播流言者,按照诽谤罪论处。
临淄郡守、丞正在禀报这几日在临淄城中的逮捕行动。
“陛下,临淄之中,敢在酒肆街巷非议封禅者,已尽数缉拿!”
按照优绣等人的口供,官府追根究底,找到了最先泄露消息,诽谤皇帝的一位博士,又从他牵连出十数人,多是儒士。这样一来,七十博士,十去其二,其他人也人心惶惶,毕竟在皇帝将他们撇在泰山脚下后,抱怨的话大伙或多或少都说过。
按照律令,最先散播谣言的人犯了诽谤罪,严重的可能要斩首弃市,其他附和者也要定个聚众闹事的“群饮”罪和知情不报罪,或是罚款,或是做刑徒,发配去修骊山陵。
但秦始皇不欲就此作罢,让群臣聚集,讨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作为儒生的靠山,左丞相王绾难辞其咎,但在议事时,他还是坚持认为,这次的事只是一小撮不懂事的儒生心怀不满,一一找出来,加以惩治即可,但不必牵连所有博士。
“陛下,齐鲁之人本就好议论,愚夫一时巷议而已,不足为虑。”
“左丞相此言差矣!正因为天下愚夫众多,才不能任由诸生诽谤,否则天下人信以为真,必定人心浮动,导致生乱!”
右丞相李斯却与之争锋相对,他知道,彻底打垮王绾,让他一蹶不振的时机,已经到了!
黑夫站在后头,只见与王绾佝偻的背影相反,李斯大步一迈,出列朝秦始皇一拜,高声道:
“陛下,从前诸侯并起纷争,大量招揽游说之士,使其不治而议论,放任太甚,使得这群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常常称引古人为害当今,矫饰虚言挠乱名实。”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别黑白而定一尊。天子之下,百姓黔首应致力于农工之事,为陛下创造财富,读书士人就应该学习法令刑禁,为秦吏,替陛下治理民众,这才是读书学识的正当用途!”
“但现在,诸生不师今而学古,只欣赏自己私门所学的知识,指责朝廷所建立的律令制度,以此来诽谤陛下之治,惑乱民心。但凡听到一件事,就各根据自己所学加以议论,在民众当中带头制造谤言。如此种种,恐怕不独临淄才有,若不加以禁止,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在上则削弱朝廷威势,在下则形成朋党之势……”
说到这,李斯再拜,提议道:
“依臣之见,每次事发后,只追究罪首远远不够,应该新设律令,禁止天下私学巷议。让史官将所收六国史书,统统烧之!典籍只准许咸阳博士官署钻研收藏,除此之外,天下有藏《诗》、《书》、诸子百家之语者,亦由当地守、尉烧之!从今以后,借古非今者族诛之!有敢群聚谈论古事及《诗》《书》者,斩首弃市!私藏诗书、百家语者,黥为城旦!望陛下恩准!”
“什么!”
话音刚落,殿内哗然,尤其是站在末尾的张苍,更是大惊失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兄李斯。
李斯当年也在兰陵,稷下学帝王术,对百家言有一定了解,深受其滋养,如今为何却要一刀切,将其全部禁绝呢?
若此事成行,别说黑夫那日说过,正在世间酝酿的“新稷下”,这天下学林,恐怕也要像外面的齐宫,百花凋零,一片寂寥,只有几多菊花能留下!
他正要出列请求,说此事万万不可!却不防,前头的黑夫已觉察到了他的举动,为了不让这承载了华夏未来科学希望的胖子再因言获罪,竟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大声道:
“陛下,右丞相之言,大善!”
所有人都看向黑夫,他居然在众人尚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前,就抢先附和?太急了吧。
叶腾也十分诧异,争着出头,这不像是女婿性格会做的事啊。
秦始皇尚未表态,却也看向黑夫,玩味地笑道:”卿也觉得右丞相之议可行?“
“泰山封禅之事,明明是祥瑞,合秦之水德,诽谤者皆居心叵测之人,当诛之!而博士、私学,这数年来,一直放任混乱,也的确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黑夫表了态,但随即话音一转,说道:
“不过,秦律一向是有罪严惩,无罪宽赦,除非是族诛,但也只是诛其父、母、妻三族。臣愚昧,这世上学问虽然统称为‘百家’,但实际上,却各行其是,甚至有相互敌对,老死不相往来者,非但不是亲戚,连邻里都算不上。如今因为几个儒生犯事,却要将其他私学统统禁绝,书籍全部焚毁,这会不会……有殃及池鱼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