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憋了许久,将你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那儿臣,便斗胆说了。”
扶苏深深吸了口气,他有预感,这一次,自己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很大可能,还是要受责。
可逆耳的话,别人不说的时候,他也要装作没看到,眼睁睁看着父皇日益骄固,眼看这天下一步步滑向混乱的深渊么?
果然,扶苏一张口,秦始皇的面色就阴了下来。
扶苏说的,是近几年各地灾情的事……
秦朝太大了,四十个郡,不可能每个郡都风调雨顺,不是这里干旱,就是那里水灾,刚送走了蝗灾,又迎来饥荒。
“太原郡数年以来,屡屡歉收,即便用堆肥沤肥之法,亦无法弥补,百姓卖爵赘子来接济衣食,依赖陛下施布德泽拯救他们,才得以免于转死沟壑。”
“陈郡亦然,连续四年歉收,第五年又发生蝗灾,百姓的生计还没恢复。”
齐地才经历了一场大乱,除了胶东保全,琅琊损失也不大外,临淄、济北都遭受重创,恐怕五年十年内,无法恢复如初,旁边的巨鹿郡,豪侠鲁勾践的叛贼遁入山林,尚未平定,东郡、泗水中间,又有盗寇聚集在大野泽,为首的是一个叫“彭越”的贼子。
这就是中原目前的情况,太平?跟太平一点边都不沾!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父皇却要发兵远行数千里,携带衣粮,南征北战!”
说完秦朝内部的隐患后,扶苏开始述说伐越的难度。
“儿臣听闻,南方瘴气流行,大军深入越地,穿行于深林竹丛,多有蝮蛇猛兽,夏季炎热时节,疾疫滋生,恐怕还未交兵打仗,士卒便十死二三。而征召关东轻侠恶少年,彼辈忧虑危亡,担心朝不保夕,亦会在进入越地后,乘机逃亡。如此,即使把越人全部俘虏了,也不能抵偿死亡之人。”
“越人生于扬汉之南,熟悉地形,以军击越,若越人遁入深山密林险阻之地,便奈何不得,军队一离开,越人就又互相群聚。纵然建立城邑据点,也只能留大兵镇守。长年累月,士兵疲倦,粮食缺少。”
“为了供养那些士卒,中原只能出民夫数十万人,千里辗转供应,使中原男子不能耕稼,妇女不能纺织,丁壮参军打仗,老弱转运粮饷,居家的无食,行路者无粮。到那时,百姓苦于兵事,逃亡必多,朝廷一味诛杀,也不能禁绝,如此,则诸郡盗贼必定兴起……”
扶苏只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只要计算一下征越可能获得的利益,便能发现,在战争中得到的东西,反而不如丧失的东西多。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
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片无法统治的土地,只为了满足“南尽北户”的虚名,就要让数万十万人战死,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他看来,贪图伐胜之名,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幌子而已!
“故,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儿臣担心,变故的发***邪的兴起,从伐越开始啊,还望陛下,慎重!”
一口气说完,扶苏拜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只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听一次劝诫啊!
良久的沉默后,秦始皇开口了。
“说完了?”
“儿臣已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秦始皇冷笑:“孺子坐于咸阳,不知世事,便开始点评起天下利弊,军国大事来了。你还是那样,依朕看,你还是与那些在书斋中指点天下的儒生,相处太多了!”
“儿臣不是揣度,也没有妄言,每一句话,都是实情!”
换了其他公子、大臣,见皇帝动怒,早战栗拜倒,当场认错了。
但扶苏却抬起头,勇敢地回应道:“太原、陈郡灾情,群臣皆知,只不过对陛下报喜不报忧而已。”
“至于百越,这一个月来,扶苏请人替我找来了所有提及百越的文献典籍,一字一句查看,知道了其地理。又请来去过豫章、厉门的墨者,与之详谈,了解民生,虽不如亲身实地探访,但亦略知一二,绝非信口胡说。“
这就是扶苏请淳于越、唐铎二人帮的忙。
秦始皇嫌他务虚而不务实,好,他便学着做实事。嫌他过去的谏言空洞无物,好,他便一点点探访,心里有底,证明自己设想没错后再开口。
他只希望,通过这些准备和改变,自己忠言,能被皇帝听到心里去。
但扶苏不知道,在他眼中,需要安抚的人,却是皇帝想发往边塞消耗的!
扶苏想要缓,皇帝却想急。
秦始皇看着年轻的儿子,满头华发,再看看铜鉴中自己花白的鬓角胡须,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丝嫉妒。
你能等,朕能等么?
人性本恶,这天下想要速治,只能用重典!
他欲通过外拓来安内的苦心,不能为外人道哉,此小子也根本不明白!
剧烈的冲突,相逆的想法,无法调和的矛盾。
更让皇帝恼火的,是扶苏接下来的话。
扶苏再拜道:“包括胶东守当年所书《南征记》,儿臣亦彻夜不眠,读了三遍!南征不易,亦是从此书中得的结论。那字里行间,皆是劝陛下罢南征之意。如今朝中群臣皆不知南方凶险,故一味支持南征,既然陛下觉得扶苏之言不实,何不问问,对南方最熟悉的尉郡守怎么看?”
扶苏相信,只要是仔细了解了南方情况的人,都会和自己持相同看法,更何况,当年变着法子规劝秦始皇,让他推迟南征的黑夫!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但扶苏还是忘不掉,在北地郡义渠城靖边祠外,黑夫对他说的那番话:
“公子岂不闻雍地老秦人有歌谣,‘宁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没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时候中原民夫要面对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驰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御寒的塞上,而是烟瘴遍地,水蛊横行的岭南了,倒毙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见434章)
西拓与南征,两害取其轻,只可惜,也只是拖了几年。
虽然扶苏对黑夫去年进言,钉齐乱俘虏于道十分不满,但不论是他与李斯力辨,让焚书变成修书,还是每到一处,都想方设法兴利,羊毛、晒盐,让辖区富足,这一点,扶苏是极为佩服的。
他也相信,在南征之事上,黑夫会给秦始皇提出正确的谏言!
事到如今,丞相、御史大夫、九卿皆讷讷不敢言,能劝阻皇帝的,或许只有黑夫了……
但他不知道,这句话,犯了秦始皇的大忌!
“好啊。”
秦始皇忽然笑了,但那笑,却有些不寻常:
“你倒是读了不少书,但八年前的形势,与如今的形势大为不同,朕亲自去过豫章,所见所闻,与那《南征记》迥异。”
他笑容消失,面色陡然变得冷酷起来。
”朕的确想听听,黑夫会如何说!”
是与时俱进,还是刻舟求剑!
恰在此时,谒者战战兢兢地入内,打断了这场父子冲突。
他瞧了扶苏一眼,朝秦始皇长拜,双手捧起一卷奏疏,高高举起。
“陛下,胶东尉郡守的上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