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澈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连老天都替你答应了,你便不能反悔,我说过,不管结果会如何,但这个过程,我还是要的,起码要证明自己没有白动心一场。”
饭食很快摆了上来。
尹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汤,“来,先喝这个再吃饭。”
言楚楚拖过小碗,慢慢喝了起来。
尹澈又给她盛饭布菜。
言楚楚有些无奈。
尹澈问:“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南雪山救了我一命?”
“你不必时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虽然救过他,但言楚楚从未想过挟恩图报,毕竟当初他们都是因为楼姑娘的病情才会去的南雪山摘草药,在当时那个情况看来,救他,是她身为朋友,身为捕快必须尽到的责任。
尹澈淡淡一笑,指着心脏位置,“把你放在这里这么久,早已经习惯了。”
言楚楚低垂下头,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
尹澈这个人属于外冷内热型,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便会褪去所有的坚硬外壳,将自己最温柔最能打动人心的一面展现出来,能嫁给他的人,定会被呵护得很好,也会很幸福。
只是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她自己。
吃完饭,言楚楚表明自己要早些歇息,尹澈不敢打扰她,嘱咐了几句就回房了。
待尹澈完全走远,言楚楚才掀开锦被下来穿好衣服推开门,趁着夜色一个轻功飞出驿馆。
对她来说,如今天色尚早,根本睡不着,倒不如出来散散心,一个人的时候,能想通很多事。
漫无目的地走着,言楚楚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她是被一匹高头大马给拦了去向的。
抬起头,她看向骑在马背上的人。
一袭绯红锦袍在夜风下猎猎飞舞,宽大锦袖垂落半截,森白手腕自宽袖中探出来,紧紧攥住缰绳,他唇线紧绷,居高临下望着她。
街角昏暗的灯笼光线下,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了将近一刻钟。
“大都督。”
言楚楚最先回过神来,“你的伤……可有好些了?”
薄卿欢不答,一个眼神示意,“上马!”
言楚楚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绪,呆愣了片刻。
他让她上他的马?
“没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
这一回,言楚楚能完全肯定了,他的确是在邀请她共乘一骑。
足尖轻点,一个飞身坐到他后面,言楚楚不敢碰他一片衣角,只是伸手抓住身下马儿的鬃毛。
薄卿欢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扬起四蹄狂奔起来,已经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马儿速度一再加快,势如疾风。
饶是言楚楚这样平衡力极强的人都有些吃不消,身子东倒西歪,好几次险些掉下去。
这种狂奔,简直是拿命在赌,若是换了一般人,早就掉下去当场摔死了。
言楚楚用力抓紧了鬃毛,马儿被她抓得痛苦嘶鸣,几乎发狂,速度更加快了。
言楚楚已经看不清楚两边的人或物,只觉得那些东西都只是在眼前一闪而逝,转瞬就飞奔出好远。
经过一道坎的时候,马儿前蹄一扬打算越过去,言楚楚身子往后倾,眼见着就要摔下去,她不管不顾一把抱住薄卿欢的腰身。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彻底僵住。
过了那道坎,马儿的速度有些减慢,言楚楚猛地松开他,嘴里不住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薄卿欢没说话,继续策马前行。
言楚楚对他的反应讶异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扫了一眼四周,发现离驿馆很远了。
她心下一慌,“大都督,你要带我去哪里?”
“给你醒醒脑子。”他的语气不疾不徐。
言楚楚一懵,“什么!”
感情他带着她冲刺了这么半天,就只是为了所谓的“给她醒醒脑子”?
“放我下去!”言楚楚怒了。
要知道,他方才那种速度,她可是险些把心跳都给吓没了。
薄卿欢突然加快速度,冷笑一声,“不是想走么?下去吧!”
“你!”言楚楚切齿,气得涨红了脸,这样快的速度,她怎么敢跳下去,即便轻功再高绝都不行,一旦起身,绝对会因为冲力而受伤的。
“停下,快停下!”马儿的速度越来越快,言楚楚胃里一阵翻腾,直犯恶心。
薄卿欢恍若未闻,“早就让你自己走了,还赖着做什么?”
言楚楚一咬牙,再次伸手抱紧他,借着力道,张开嘴巴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薄卿欢因为疼痛而痉挛了片刻,声线彻底暗沉下来,“你在找死!”
感觉到嘴巴里满是血腥,言楚楚才大喘着气松开他,嘶吼道:“该醒脑子的人是你,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要把我带到这地方来!”
胯下马儿骤然停下,言楚楚因为重心不稳,狠狠撞在他后背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个季节的夜晚原本是不冷的,言楚楚却觉得周围空气都冻结了。
两人静静坐在马背上,缄默良久。
薄卿欢始终未转身看她,“你把本座的话当做耳旁风?”
冷冷的一句话,满是质问与怒意。
言楚楚有些心虚,咽了咽口水,偏开头,“你对我说过的话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本座让你滚,让你永远离开我的视线,你食言了。”
言楚楚一听就来火,“你说谁食言?是,我清清楚楚记得你说过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究竟是谁先出现在谁面前的,我随着尹一大哥的使者团入城住进驿馆,距离你的五军都督府数条街,根本就不可能碰面,先来找我的人是你,让我上马带着我疯的人也是你,如今却全成了我的错,薄卿欢,你到底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心的?”
薄卿欢幽冷的眸浸在暗夜里,辨不明情绪。
冷笑一声,言楚楚道:“既然你要如此不讲理,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好了!”
他还是没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言楚楚受不住这气氛,纵身一跃跳下马背,转身就走。
“你真想当皇后?”
前脚才迈开,薄卿欢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自身后传来,冰冰凉凉,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言楚楚正在气头上,猛地回过身,打算豁出去了,“是!你没说错!我就是想当皇后,既然有人那么喜欢我,宁愿我为空置六宫,我为何要拒绝,做一国江山的女主人,总比做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隐卫强,起码,那个人是真心待我!”
“喜欢他?”他慢慢调转马头,眸底的冷寂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到非嫁不可的地步。”言楚楚瞪着他,“怎样,你满意了吧?”
打马上前两步,刚好站在言楚楚跟前,他垂目,“想好了?”
听到他这么问,言楚楚心底的失落并着怒火蹭蹭蹭窜到头顶,“神经病,关你什么事啊?”
“这是你的卖~身~契。”薄卿欢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张摁了她鲜红指印的卖~身~契,两指夹住,用了些内力,“唰”一声往她这边直直投过来。
言楚楚准确无误地接住,粗略扫了一眼。
这是当初她要在五军都督府任职而签下的。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拿到了,谁料这个变态竟突然还给了她。
若他强留着,那她倒还有一丝丝念想,如今他连这个都不在乎了,还能在乎什么?
接过契约的那一瞬,言楚楚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颗大颗洇染在墨迹上,不过转瞬就模糊一团。
这是薄卿欢第一次见到她落泪。
当着他的面,她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哭了出来,没有哭声,却更让人揪心。
伸出另外一只手,言楚楚一点一点将契约撕成碎片,苦笑两声后转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再唤住他,她也没想过要留,现下只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他。
她走得缓慢,身后始终跟着“嘚嘚”马蹄声。
言楚楚没回头,冷嗤,“你我如今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还跟着我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周围很安静,愈加显得马蹄声极有规律。
言楚楚还是不想回头看他,抿了抿唇,攥紧手指,心道:狠心赶我走,又处处掣肘我,薄卿欢你个混蛋,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哪怕只是曾经某个瞬间,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不与你计较往事,一笔勾销。
这些话她不敢说出来。
走了一段路,马蹄声还是紧跟在后面。
她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却看见跟在她身后的真的只是一匹马,马上的人早就不知去向。
言楚楚四下扫了一眼,这地方距离驿馆太远了,如若走路,她得走好长时间才能回去。
想了一下,她还是决定骑马。
心念电转间,她已经飞身上马,攥紧缰绳疾驰离开。
回到驿馆的时候,她看见尹澈守在大门外,面色冷沉可怕。
得见她回来,他僵冷的表情才慢慢破碎开,转瞬换上温和的笑容。
“楚楚,你到底去哪儿了?我派人出去找你,他们都说没看见,吓死我了。”
言楚楚下了马,走到他跟前,“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傻丫头,回来就好。”他敏锐的视线从她还挂着点点泪珠的睫毛上移开,心思荡漾,却终究还是没有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只是答应给自己一个机会,并不代表自己就能有权利去过问她的每一件事。
这点尊重,他还是要给的。
“累不累?”尹澈关切地问。
“有些累了。”言楚楚点头,这一次是真的累了,方才被薄卿欢带着狂奔了好久,后来又因为契约的事身心俱疲,如今困意阵阵来袭,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尹一大哥,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嗯,好。”
目送着她回了房,他才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
*
薄卿欢并没有回五军都督府,把马让给言楚楚之后,又让人重新牵来一匹,他踏着月色直接去了埋葬阿黎的枣花村,在她墓碑前喝了一夜的酒。
尹十九带着暗卫们隐在夜色深处,看着大都督烂醉如泥的样子,一个个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尹十二拐了拐尹十九,“哎,你跟大都督亲近些,不如,你去劝劝?”
尹十九瞪他一眼,“平素就属你鬼点子最多,你怎么不去?”
尹十二咳了一声,“我这不是不知道大都督为何突然来这里么?”
尹十九心中嘀咕,他也正纳闷呢,大都督不过是外出了一趟,整个人就彻底沉默了,除了让人给他备马之外,什么都不说,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算算时间,如今也不是楼姑娘的祭日,大都督为何毫无预兆地就过来了?
实在让人想不透。
薄卿欢坐在墓前,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看向夜空,那里几点星子甚为明亮。
“阿黎,要是你还在,该多好。”他低低呢喃着,转瞬又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不守信诺的人很混蛋,很该死?”
抬起酒坛,一大口酒下肚,他露出笑靥,“这下好了,我已经把她赶走了,今后,再没有人能让我心乱,等我帮你报了仇功成身退,我就来日夜守着你,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
太皇太后寿辰,楚王府原本收到了好几份请帖,奈何临近景瑟生产,梵沉表示他和景瑟都不去了,免得发生意外追悔莫及。
景瑟不去,梵越和尹相思只好带着昊昊随着楚王妃入宫。
下得马车,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昊昊的小手。
昊昊皱了皱眉,“小叔叔,小婶婶,昊昊能自己走。”
“不行!”梵越和尹相思齐齐出声。
尹相思趁机捏了捏他的脸,“今日是宫宴,人流混杂,你还这么小,要是自己走的话,一忽儿肯定得被人踩扁。”
昊昊憋屈,“可是娘亲说皇帝陛下才两岁都能自己走的。”
梵越轻嗤,“谁告诉你那个小不点能自己走的?他还不是整天赖着他小叔叔要抱抱。”
昊昊耷拉着脑袋,“可是人家不要抱抱嘛!”
“要的要的。”梵越勾唇邪笑,“你爹爹那么大的人了,刚遇到你娘亲的时候都时常要抱抱,你这么小,肯定要抱的啦!”
昊昊满脸黑线,哼哼,“要抱也是给小婶婶抱,不给小叔叔抱。”
“呵——”梵越竖起眉毛,“你还长本事了?”
昊昊就怕梵越打他小屁股,一溜烟往尹相思身后躲,紧紧攥住她的衣裙。
尹相思瞅了梵越一眼,“把他吓坏了,我跟你没完!”
昊昊趁机对梵越扮了个俏皮的鬼脸。
梵越眉目一缩。
臭小子,你等着!
尹相思岂会看不出梵越的心思,咳了两声,她唤:“小越越~”
这声音分明温柔无比,梵越却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每次小乖乖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的时候,就表明他要倒霉了。
咽了咽口水,梵越露出谄媚笑容,“夫人,媳妇儿,小七,小乖乖,人家不要睡书房,你罚我在你房里抄一百遍家规都行,书房太冷了。”看着她岿然不动的脸色,梵越献媚似的挽住她的胳膊,“乖媳妇儿,你要是再让我睡书房,宝宝怎么都出不来,他将来会怪你的。”
尹相思脸一红,扫了一眼四周,还好没人朝这边看过来,她嗔道:“大白天的,你害不害臊?”
梵越挺直了胸脯,大言不惭地道:“什么都能害臊,唯独造孩子这事儿不能害臊,否则哪里能造出来?”
尹相思脸红成一片,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你找死!”
“就是就是。”昊昊站出来,哼声道:“小叔叔不要脸。”
两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昊昊还在旁边。
虽然才六岁多,但这孩子天资聪颖,说不准他们说的那些,他全都明白。
尹相思一想到这里,恨不能去钻地缝。
梵越捏起拳头恐吓,“小屁孩,你说谁不要脸?”
昊昊又往尹相思身后躲,一面躲一面道:“小叔叔以前带我去花楼的时候说过,造孩子这种事只能晚上偷偷说,大白天说了很没脸的。”
尹相思一听,顿时一股火窜到头顶,死死盯着梵越,“你去了花楼?”
“天地良心!媳妇儿,你不能相信这个小鬼灵精的话,我是你亲亲夫君啊,当初不早就给你验明正身了吗?你竟然还轻易怀疑我,不行,我不高兴了,我有小情绪了,除非你亲自哄乖我,否则,否则……。”梵越满心憋屈,昊昊这臭小子太坏了,竟然反将他一军。
他哪里带他去过花楼,不过是从前路过花楼,昊昊问他“花楼”是做什么的,他回了一句“卖花的”,仅此而已。
“否则,你就在书房睡一个月。”尹相思接过他还未说完的话。
“抗议!”梵越马上跳脚。
睡一个月的书房?让他憋死算了。
“臭小子,你给我出来!”梵越闪身到尹相思旁侧把昊昊揪出来,威胁他,“快给你小婶婶解释清楚,否则,等你们家葳葳出生了,爷就抱过来自己养,坚决不让她认你们。”
听到小叔叔用还未出世的葳葳来威胁他,昊昊的确被吓得不轻。
他可还等着妹妹生下来一起念书上课捏泥人玩呢!
耷拉着脑袋,昊昊心不甘情不愿地嘟着嘴巴对尹相思道,“小婶婶,昊昊错了。”
尹相思挑眉,“错哪儿了?”
昊昊道:“昊昊撒谎了,小叔叔没去过花楼,是我瞎编的。”
梵越得意地看着尹相思,“媳妇儿,这回你总该相信了吧?”
尹相思轻嗤,“懒得理你!”
梵越嘿嘿一笑,“媳妇儿,咱们先带着小不点去见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