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后拿开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了。程心陶醉地长时间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光点,努力想象着那不可想象的遥远,努力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脑放到阶梯计划飞行器上,向它飞,要三万年才能到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看,发现瓦季姆没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着车平视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他满脸忧郁。
“瓦季姆,怎么了?”程心关切地问。
瓦季姆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阶梯计划的最合适人选。”
程心十分吃惊,她从来没向这方面想过,经他这一提醒,才突然发现确实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专业背景,又同时有外交工作和情报工作的丰富经验,心理稳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选,他也是最合适的人。
“可你是一个健康人。”
“是的,但我还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过什么吗?”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维德。
“没有,但我还是在逃避。我三年前才结婚,女儿才一岁多,妻子和女儿对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那样连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没这个责任,无论是PIA还是你的政府,都没有命令你承担这个使命,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对你说说……我毕竟是最合适的人。”
“瓦季姆,人类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对人类的爱是从对一个一个人的爱开始的,首先负起对你爱的人的责任,这没什么错,为这个自责才荒唐呢!”
“谢谢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这个礼物的。”瓦季姆仰头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们一颗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个光点,然后又是一个,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进行的核爆推进试验。
阶梯计划的人选工作必须加紧进行,但这项任务对程心的压力很小,她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是对人选的航天专业背景进行考查,这个专业背景是人选的先决条件。由于人选的范围只能是三个通过安乐死法的常任理事国中的绝症患者,几乎不可能找到具有这项使命所要求的超级素质的人,PIA努力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尽可能多的候选者。
碰巧这时程心的一个大学同学来到纽约,她们见面后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下落,这个同学提到云天明,她从胡文那里听说他已是肺癌晚期,时日无多了。当时程心没多想什么,立刻找到阶梯计划人选的负责人于维民副局长,推荐云天明为候选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无数次回忆那一时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真没有多想什么。
程心要回国一次,因为她与云天明的同学关系,于维民让她代表PIA去与云天明谈这件事,她立刻答应了,也没多想什么。
听完程心的讲述,云天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程心让他继续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会儿。
等轻步离开的程心刚把门关上,云天明就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个大傻瓜!还有比他更傻的吗?!他以为给了所爱的人一颗星星那人就爱他了?就流着圣洁的眼泪飞越大洋来救他了?多美的童话。
不是,程心是来让他死。
接下来的一个简单推论更是让他笑得窒息:从程心到来的时间看,她肯定不知道云天明已经选择了安乐。换句话说,假如云天明没有选择安乐,她来了以后也要让他安乐,引诱他,甚至逼他安乐。
错了,她给他的死法并不安乐。
姐姐让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钱,这完全可以理解,况且,她是真心想让他死得安乐。但程心,却想让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人。云天明惧怕太空,同每一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他的大脑真如程心所愿,被三体人截获并复活,那才是真正的噩梦。那些冷酷的异类会首先给他的大脑连上感官接口,然后做各种感觉的输入试验,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痛苦感,他们会依次让他体验饿感、渴感、鞭打火烧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还有老虎凳和电刑的感觉、凌迟的感觉……他们会搜索他的记忆,看看他最惧怕的酷刑是什么,他们会发现的,那是他从某个变态的历史记载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纱布裹紧他的全身,当一天后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纱布全扯下来……如果搜索,他们会发现他的这个恐惧,然后他们会把撕纱布时的感觉输入他的大脑。历史上真正经历那个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脑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们看来也就像芯片锁死一样平常,重新启动后可以再试,一遍遍地试,出于好奇,或仅仅是为了消遣……他没有任何解脱的可能,他没有手和身体,咬舌自杀都不可能,他的大脑就像一节电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电流,绵绵无期,永无止境。
他接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程心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天明,你怎么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变成一具僵尸。
“云天明,我代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问你:你愿意尽一个人类公民的责任,接受这个使命吗?这完全是自愿,你可以拒绝。”
看她圣洁的庄严,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为人类文明而战,她在保卫地球……周围怎么是这样,看这束夕阳透进窗里的余晖,投在白墙上如一摊肮脏的血;外面孤独的橡树,不过是坟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惨的微笑出现在云天明的嘴角,渐渐溢散开来。
“好的,我接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