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每次都说胎相正常,只是母体弱了些,须得多多调养。算来连调理的药都是事先沏好带来的,十天煎上一贴,据说都是些培养固本的药材。
但玉姐既让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着还有十天半个月的便该生产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会倍觉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这晚主顾很少,楼上算是雅间,更是早早不见了人影,可浅媚便让阿春打了水,先在楼上擦洗起来。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觉晕眩,听得有人上楼来,料得不是伙计,便是主顾,想来并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懒得回身前去察看。
片刻后,有人缓缓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她擦擦额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双锦缎面乌底云纹的男人鞋子,遂喘息着低低说道:“客官,请挪一挪脚。”
那人没动,像钉子一样生生地钉在她跟前。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着某种荒芜和悲凉,如海潮般瞬间将她席卷。
她的额上刚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来,背脊也是一串的凉气,偏偏也是伴着汗水涌出。
她依然没有抬头,却忽然丢了抹布,惊慌地直起身来,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那人却再不肯容她逃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后襟,然后扣住她的胳膊,颤声道:“你……要怎样?”
那声音这样的熟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仿佛昨晚还曾相拥相偎,把彼此执手相向的笑语铭刻于心。
那声音又是这样的伤感,仿佛隔了几世的沧桑,仿佛在佛前祈愿了无数次,才换得这样的一声呼唤。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头。
可浅媚眼前已是模糊。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着她的肩,她还是没有抬头,迷蒙的眼睛连他的玄色衣摆都看不清晰。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满蕴泪水,却再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他揭下她脸上的丝帕,小心地抚上她的面庞,温柔好听声线里萦系着说不出的伤心和凄楚:“你自己来告诉我,你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才能不想着离开我,逃得远远的?”
可浅媚呜咽道:“我没有逃。”
唐天霄点头道:“你没逃,只是远远离开我,改个名儿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浅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还记挂着我,只是一心想着出家,想着嫁给受过宫刑的男人,或者,想着给一个酒保?”
他有着一丝愤怒和委屈,但仅有的一丝愤怒和委屈也被他极力地掩饰着,不敢流露出来。
可浅媚不答,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抿紧了唇,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其实也看不到自己脚尖,低下头时,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着可浅媚为他生个孩子,却一直没法想象这样活泼的女孩,这般纤细的娇小身段,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他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惊着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娇儿。
隔了母体薄薄的肚皮,那触感温暖坚硬。他已能感觉那孩子均匀稳定的心跳。
他黯然道:“快临产了吧?怀胎十月,竟……竟没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可浅媚吸吸鼻子,勉强止了自己的抽噎,说道:“我一个人过,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别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团糟,放我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吧!”
“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唐天霄气怒,“你的意思,是让我这个大周皇帝的儿子,呆在这里当个跑堂的伙计?”
“跑堂的伙计又怎么了?你还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样活得吃力?当皇帝的,也未必就有当伙计的快活。”
她的话似是而非,更让唐天霄咬牙,问道:“你快活吗?”
“什么?”
“你快活吗?你举目无亲,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挺着个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吗?”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画的痛楚,只是强忍着,诱哄般地柔声道,“我伴着你弹琴跳舞,我伴着你游山玩水,我伴着你打猎玩耍,然后在山顶一起看红彤彤的太阳从天边跳出来……难道你不快活吗?”
他垂着眼,低低问她:“你都不记得了吗?结发同心,一起白头……”
可浅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在一起!我明明该日夜筹谋着怎么取你项上人头,我为什么会嫁给了你?我为什么会怀上你的孩子?”
“是,你是该取我项上人头。可你的确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确已怀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解开这样的仇恨?”
他取下腰间的龙吟剑,递到她手边,道,“若你真想报仇,剑在这里,你拿去,我便站在这里,由着你刺,如何?”
可浅媚触着那剑柄,倒似给烫着一般,慌忙将手向后缩去,紧捏了拳不肯去接。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时,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后,却已哭了起来,说道:“你明晓得我下不了手,还来逼我!”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宫中尽有机会下手,也不至于只求个同归于尽,求不得宁可把自己缠死于莲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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