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上小学后,除了生病,还从来没有人送她上过学,更何况是酷毙了的韩叔叔开着酷毙了的车子送她去。
“呃,我觉得……你要是送她到学校,再折回去上班,应该赶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地说,她摸了摸非明头上几乎比头还大的蝴蝶结,“非明,谢谢叔叔。但是你不能让叔叔迟到。”
非明掩不住一脸强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开了眼睛。
韩述忙说:“放心吧,今天早上我是在外边办事,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顺路,对了,我办事的地点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车吧,我送你。”
这厢非明已经迫不及待地坐进了车里,拍着身边的座位连声说:“姑姑,上车,我们一起啊。”
“是啊,我们一起啊。”韩述重复着非明的话,“我们”、“一起”,听起来就像一家三口,这话里的暧昧让韩述感觉到异样而心动。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办事,不顺路了。非明,路上要听话。”桔年拗不过非明,只得对韩述说了声,“麻烦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甚至没有看着韩述。韩述失望了,而车里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灵相通。
“姑姑,上来嘛,上来嘛。”
这孩子,俨然自己就是这车的主人了。
桔年笑着跟非明挥手道别。
“姑姑,你去办事韩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坐公车去比这更快吗?”
桔年说:“姑姑搭神六去。”
韩述的车子载着非明远去,最后,只余非明头上蝴蝶结的那一抹红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还听到韩述很有绅士风度地称赞非明的打扮相当之“酷”,非明听后喜不自禁。韩述总是知道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让一个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许长大后褪去了少年时生涩别扭的他更是如此,风度翩翩,能言善辩,对各个年龄段的女性杀伤力都不弱。
在狱中,桔年拒绝了一切别人捎进来的物件,唯独留下了羽毛球场上那张四个人的照片。那张照片陪伴她度过了那三年里最阴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韩述的笔迹——“许我向你看,1997年”。这已经是那个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无望的表达。
桔年问过自己,面对韩述的纠缠,她是否心动过,哪怕一点点也罢。
有吗?
没有吗?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对韩述这样一个男孩的青睐,如何能不心动。虽然他蛮不讲理,胡搅蛮缠,可笑如斯,却也纯洁如斯。假如没有小旅馆那一夜的肮脏回忆和后来法庭上无边的苍凉,当桔年回忆起他,是否会带着一丝笑意?而“许我向你看”,这不也正是她在心里对小和尚默默念诵的一句话吗?韩述看着她,她却看着小和尚,如何顾得上回头?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谁呢?
现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后凝视着这孩子的面容,她总是期待着从非明的脸上看到自己渴望着的影子,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并且,这失望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而与日俱增。
非明长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胜、勇敢、执拗、虚荣。
桔年没有办法从非明那里找到似曾相识的熟悉,透过那张小小的脸蛋,倒是时常显现出另一张美丽的容颜,那容颜的主人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咬着牙说:说好了一起走,他答应过的,就不能改了!
遗传的力量是多么匪夷所思。
作为一个犯人,最期待的时刻有两个。一是上头有人检查或外来人员参观,这时狱警就会让大家放下手头的活计,或看电视,或在操场上进行文体活动,或在图书馆看书,这时,检查或参观的人就会满意地感叹:现在犯人的日子还真是挺人性化的。而囚犯们也确实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另外一个,就是探监。对于一个囚犯来说,探监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一件事,一方面,这意味着能和自己的亲戚或是友人见上一面,在暗无天日的生涯里,这是沙漠中的甘霖;另一方面,伴随着探监而来的,常常是死亡、离异、分手的噩耗。
三年里,桔年并不期待有人来探视。爸妈是不会来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谢茂华夫妇觉得蒙上了毕生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说真的,要是爸妈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宁愿做一只鸵鸟,既然见面只会让大家感到难堪和痛苦,那还不如不见,就当她死了吧。也许在她爸妈心中,早已这么认为。
提出过探视桔年的有蔡检察官、韩述的同学方志和,她还收到过一张诡异的电汇,上面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额,狱警让她签字,委托监狱负责暂管,桔年没有签,也拒绝见以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唯一接受的一次探视是在监狱的第二年,请求探视桔年的人,是陈洁洁。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可陈洁洁不一样。抛开爱恨恩怨,陈洁洁是见证了那段岁月的人。彼时桔年已经在牢里待了七百余天,黑暗里旧时种种恍若一梦,她无数次伸出手,抓到的只是虚空,她需要陈洁洁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证实那些经历的真实存在。桔年曾经拿起过图书室的剪刀,想要剪掉那张四人照片的其他两个人,只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她剪不断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断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握的手,剪不断照片背后千丝万缕的纠缠。
她想看一眼陈洁洁。因为很多时候,她恍然觉得,陈洁洁就是她,她就是陈洁洁,她们是镜子里的两面,相悖却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