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的蛮族里扎根下来,扳倒老台吉不难,难就难在压制那些叔辈。他和东篱一样的年纪,心机却深了那样多,的确让人心惊。
皇帝背着手,眼里的阴鸷不加掩饰,“这笔糊涂账总要有个了结的,外敌扰攘,自然斩杀无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识趣儿也就罢了,如今联合了异族来犯我疆土,朕绝不能容他!”
这才是原来的承德帝!庄亲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原先还担心他过于儿女情长,又忌惮着锦书那一层,想出个什么招安怀柔的法子来。慕容永昼野心勃勃,他要夺回江山,并不是许个蕃王,划拨一块领地就能满足的。不除他,养虎为患,将来大英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皇帝哂笑,“朕还没有昏耄到那种程度,当初能杀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现今再加一个也不算什么。”
庄亲王犹豫道,“慕容贵妃那里怎么交代?万一闹起来……怕是推脱不过去,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皇帝脸上的狠戾霎时隐没,怅然吁道,“她是个难题,朕前头没料到弘吉驸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应她随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见机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个帐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议论战事也就是了。”
庄亲王慢慢摇头,“大军十万,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怎么堵得住十万张嘴?臣弟是担心,您带着她,万一她使性子撒娇,您还有辙吗?”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还能拿个女人没法子了?你别替朕操心那些个,好好坐镇京畿,确保前线粮草充足,让朕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最大的战功了。”顿了顿又笑道,“东齐跟着你办差,别顾忌他的面子,该骂该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对粮道不熟,派了户部葛秀协助你。西山、丰台、通州三营兵力不动,替朕镇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机生变,也好及时平叛。老祖宗这会子在清漪园,朕不想去惊动她老人家,打发达春的护军衙门分调一批人过园子警跸,皇城里的布置也就妥当了。”
庄亲王诺诺称是,心里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扰,他这哥子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吃什么亏?他大局上防着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这朝中大员,哪个身边没有安插两三个耳报神?让他做粮草官,还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个金算盘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测啊!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锦书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个罗刹使臣,朕后头就不见了,你接手料理,备上谷种牛羊,他求什么给他什么。大战当前,朕不想生出变数来。”皇帝和庄亲王沿着河岸散步,边走边道,“鞑靼吞并喀尔喀三部,又在山陕蒙古走马掠夺,想联合罗刹国一同举兵东进。那个罗刹女王倒机灵,许了火铳兵器,临阵放了空枪,从这个套子里脱了出来,否则朕就连她一块儿灭了。”
庄亲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弹丸小国,哪里禁得住几百门红衣大炮!皇兄大军打算什么时候开跋?”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庄亲王搬着指头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前两批辎重粮草早已经先行了,后头鸡零狗碎的诸如大驾、前锋大纛、七十二宝扇、五十四华盖、旌节、金节、仪铂……皇帝出征不像武将践行,城门楼子上拔着嗓门喊两句话,和众将领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胜绝不还朝,运足了气砸碗砸酒坛子就成的。天家规矩惯例繁琐冗长,祭天祭地祭祖宗,带着女人更麻烦,九龙乘舆像四方月台一样大,行进起来呆板,不如骑驾轻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庄亲王咂了咂嘴,“臣弟觉得吧,还是别带贵妃同行的好。一则女人长途跋涉不方便;二则她们姐弟万一相见,您要杀老十六,到时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场大难。前头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吗?不如瞒着她好,瞒上一辈子,什么岔子都没有,日子才过得安生。”
皇帝放眼看远处藻恩楼廊庑下的宫灯,渺茫的一点,却叫他心生向往。他无奈道,“我何尝不知道,可她那驴脾气,我都有点怵她。宫里个个当她是眼中钉,还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来,她连骨头渣都没有了。”皇帝对着湖水长叹,“老三,你是个放达人,我知道你聪明,懂情。把她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边最妥当。所以她说要随扈,我嘴上说不成,其实心里是很欢喜的。”他摆了摆手,“罢了,不说那些。你去料理罗刹使臣吧,要恩威并施,别丢了我大英的体面。”
“那不能。”庄亲王咧嘴笑道,“那蛮子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车好话,说博格达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气盖寰宇’,是天下最雄壮的大皇帝。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辞从那张阔嘴里蹦出来,就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他口吐莲花,比我能耐,回头还真要会会他去。”说着扎地一跪,起身趋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