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睡卧行走皆在修行,天然就要多出许多修行的光阴。
不过同样是修行,能否入定忘我,裨益大小,有着质的区别。陈青牛并不因为时刻都在修行养气,就敢片刻懈怠,毕竟他体内有八部天龙兴风作浪,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一旦放松,就有生死之忧。
修行不是什么闲情逸致之趣事,而是逆水行舟、攀登绝顶之峰的艰苦事。
故而在修行途中,能够遇上同道中人,是一件缘分殊胜的天大幸事。
同道中人,有先后之别,却无高低之分,师徒,道侣,知己。
其中师徒,高低只在名分,不在心性。
所以陈青牛遇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从不会自己觉得收他做徒弟,少年就必须当做是一件祖上积德然后跪地拜谢的喜庆事。
白袍腰玉的朱真婴安安静静坐在车厢角落,既风流君子,且窈窕淑女。
陈青牛突然睁开眼,自己打断那种天地万籁的寂静境界,掀起车帘往外瞟了一眼,放下帘子后随口问道:“你觉得你爹娘在求什么?”
朱真婴没有什么为尊者讳的讲究,平淡道:“我爹啊,内心深处当然是要逐鹿天下,一统南瞻部洲的全部人间王朝,只可惜被藩王身份禁锢,不得施展抱负。至于我娘,大概是想要走出那栋藩邸,去外边看看吧。但也许她到底想要看到什么,其实我娘亲自己也不知道。一人求世道太平,一人求自己自由。”
陈青牛若有所思,又问道:“除了你爹的贴身扈从贺先生,还有跟随在王妃身边的老嬷嬷,以及陆法真和高林涟,府上还有你知晓身份的顶尖供奉修士吗?”
朱真婴讶异道:“高老夫子是修行之人?”
陈青牛默不作声,朱真婴讪讪道:“我知道的那些仙师,远远不如贺先生陆真人。”
接下去两人沉默无言,朱真婴思量片刻,一惊一乍道:“我记起来了,元嘉圃有位不知名的花匠,我年幼时曾无意间撞见我爹与她闲聊,看样子有些像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朋友,很不同寻常。在那之后我数次偷偷摸摸去元嘉圃寻觅,都没能找到,翻阅王府档案,也没能找到对应之人,后来询问我爹,他也只说我年纪小记岔了,根本没有那么一号女子。”
陈青牛面不改色,笑问道:“那你确定真不是记错了?”
朱真婴妩媚白眼,得意洋洋道:“我的记性,想要记错什么,比登天还难。”
朱真婴这种人,便是儒家的天之骄子,也被稷穗学宫称呼为“读书种子”,只不过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读书种子,不过是死记硬背,不知变通。最头等的读书种子,能在圣人春秋笔法之中,见微知著,微言大义。
朱真婴位列第三等,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天纵之才,甚至已经超出“君子资质”的要求,所以才会被儒家圣人的太师庞冰收为嫡传弟子。
陈青牛拉起帘子,“那就是采药寺吧,你可曾烧过香?”
朱真婴凑到他身边,好奇问道:“你自幼在城内长大,就没有来过?”
陈青牛这一次没有快速放下车帘,微微抬高视线,凝望着那座钟楼,柔声笑道:“我自打记事起,就不止一次听那些高谈阔论的家伙说过,青楼勾栏是世间阴秽之地,最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我那时候就想啊,一个满身臭气的客人登门拜访,谁会高兴?所以我只要一天没离开琉璃坊,那就都别去寺庙,要不然肯定要惹来菩萨们的不高兴。”
说起这些年少往事,陈青牛有些自嘲,却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怨恨,“我唯一一次来这里,是给我娘亲祈福去病。”
陈青牛指了指采药寺门口某个僻静位置,眼神温暖,“看到那个角落没,当时怕给寺里和尚瞧出我的低贱身份,不让我进寺烧香,就在那儿拍了半天,不知是拍打灰尘还是散去晦气,好不容易鼓起胆气进寺,始终低着头,生怕有和尚怒喝‘哪来的腌臜小子,棍棒打出去’,不曾想从头到尾,请了三根香,到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敬四方烧香,再到我拜遍了佛陀、菩萨、天王和罗汉,采药寺都没有任何阻拦,那个时候,我是无比感恩的。出了寺门,仍是一步三回头,双手合十,低头拜了一次又一次。”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大雄宝殿的檐额,‘福海轮转’。那尊由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陀菩萨,手持降魔杵,真是威风。还有那座供奉佛骨舍利的栖灵塔……”
“只是我许愿过后,没多久,我娘还是去世了。那个时候,年少无知,心满怨恨,只觉得我苦苦求了菩萨,菩萨没有应验,那么就是老天爷欠我了。”
“当时我不是不想恨,而是不敢,怕万一给菩萨知道了,害得娘亲在下边还要遭罪。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采药寺,既然愿不灵,何来还愿,又何须再许愿。”
这样的陈仙师,让朱真婴感到陌生。
朱真婴试探性问道:“你如今对采药寺仍是心怀怨怼?甚至对世上所有佛门也没了好感?”
陈青牛一笑置之,没有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