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民啸聚一方,尤为难治。
他就是每日什么都不干,光教化这些二流子都得教化到下辈子。
汤显祖叹了口气,缓慢扬着官袍大袖向前伸着道:“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街道上破败的妓院与民居密集排列,偶尔夹杂一片荒郊野地与其间,随处可见的酒馆陋巷堆满了污水木桶,阴暗角落里总会透出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队伍。
走上不远,唯一见到的大空地是一处围栏,四周虽无座位,但看上去很像陈沐在东洋吓唬西班牙人清理库存弹药的那座环形阅兵场。
这不是剧院,围栏里有狗笼子,还有铁链子拴着的熊,百丽儿说这是伦敦百姓喜闻乐见的斗熊场,与斗鸡场并列为伦敦百姓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不过据百丽儿说,这个娱乐项目没落是早晚的事,早些年在这片更往南的野地里设些陷阱就能弄来熊,但随着贵族风靡猎熊、毛皮价格持续升高,现在已经很难捕猎到熊了。
而且猎来的熊也用不了太久,同样它的脖子被拴着铁链和几条最凶的斗狗互相撕扯,即使熊能赢也会遍体鳞伤,第二次战斗就死定了,能活过三场的熊少之又少。
在这之后,位居第二的是人跟人用细剑的斗剑场,同样是非死即伤,而且愿意互相死斗的傻帽也越来越少了。
从海峡那边的意大利,由传教士圣倍纳丁在三百年前为避免青年在斗剑中丧生而推行的拳击比赛在最近终于登陆英格兰,进一步挤压斗剑的生存空间。
而他们要去的剧院,是第三。
“安全、好笑,她说这的戏剧源于天主教,给百姓表演些神仙术法之类,恐吓百姓,以广而告之其统治,蛊惑人心。”
刘志说起这个极为不屑,道:“近些年好了,天主教没了,如今是女王的戏班子巡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显祖抬手止住。
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人们口中的‘旧剧院’大门口,这是一座圆形木结构大房子,看上去就像东洋常见的大明移民围楼一样,汤显祖独自推开护卫缓缓步行入场。
这里在战乱时期遭了贼,里面的东西被抢夺一空,三层环形看台上乱糟糟,中间几排座椅也东倒西歪,地上洒着红色的颜料鲜艳如血。
正对大门的舞台被火烧了一部分,阳光透过天井洒下来显得分外凄凉。
但汤显祖全都懂了。
就因为刘志转述百丽儿那句话,让他懂了,英格兰的戏剧和他脑子里的戏剧并非同一个东西,这东西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海内话本小说与陈沐的英雄志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尽管英雄志的形式是话本、艺术是话本,但它的目的不是话本,因而更加脍炙人口。
那些英雄志的作者写故事并非天性使然或排解志趣,他们有目的。
英格兰的戏剧也是一样,它诞生于天主教戏剧,目的是维持统治。
尽管如今百丽儿说现在好啦,可在汤显祖眼中,这是一样兵器,无非持兵器的人从天主教会转到了伊丽莎白手中,而已。
现在伊丽莎白失去了这件兵器,它落在这,积灰蒙尘,落在汤显祖脚下。
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汤显祖走进这目睹凄惨的剧院,他对自己说,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因为在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汤显祖拔出属于他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