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靳过去时, 少年趴在被积雪覆盖的桥上看风景, 边上的老人把乞讨的小瓷盆往蛇皮袋里塞, 嘴里还在跟他嚷着什么, 他没回应, 看风景看出了神。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闻靳就顺着少年面朝的方向望去, 那里是张家老宅, 正对着的是个小白楼。
唐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陷得很深, 耳边忽地响起苍老的大喊声, “小娃儿, 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家人啊?”
他猝不及防就被扯到了现实世界,恍恍惚惚跟桥下的男人对视。
雪花纷飞,视野里潮|乎|乎|的。
这要是放在漫画里就唯美了,可现实中只觉得冰冷刺骨,让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唐远跟老人告了别,他径自走下台阶,看都不看男人一眼,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吃力的往前走,背影平静且沉默。
裴闻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后面,看少年踉跄, 差点摔倒, 又挺直了腰背。
唐远膝盖以下又疼又冰, 一脚踩进积雪里面, 留下一个脏脏的鞋印,带起来一些细碎的雪,寒风如同冰刀般刮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像是抬头看了看什么地方,确认完了就不走了。
裴闻靳看少爷停下脚步,他也停了下来。
这里在桥的西边,已经看不到张家老宅,看不到小白楼了。
雪漫天飞舞,悠悠扬扬的,没有退场的迹象。
唐远的头上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雪,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过身平静的望着不远处的男人,“你要我出来面对,逼我做出选择,如愿了?”
裴闻靳没有走近,立在原地说,“回家吧。”
唐远还是很平静,他甚至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不选择你?”
“昨晚你跟我说你在车里等我,今天到张家的时候,你还是说了那句话,一字不动,你试图用那几个字在我的潜意识里加深印象,等不到我了,你打算怎么办?”
裴闻靳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波动,“雪下大了。”
唐远眼里的平静在分崩离析,被他压制的愤怒跟委屈瞬间迸射而出,同一时间精致漂亮的五官也在不断变得扭曲,他攥紧拳头,牙齿打颤,全身抖动着大吼,“裴闻靳!”
裴闻靳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的少年,看他的眼睛怎么一点点变红,眼泪怎么滚落,怎么布满整个脸颊,全都看在了眼里。
唐远哭着,声嘶力竭,“录音那么真,跟你的声音一模一样,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
裴闻靳皱眉,“录音?”
唐远止住了哭声,“你不知道?”
裴闻靳说,“不知道。”
唐远死死的瞪着男人,一字一顿,“但你知道这场局。”
他笃定的说着,攥在一起的手指甲刺进手心,手背青筋暴起,“你知道他会利用多年的兄弟感情设局用计,让我把你赶出唐氏,赶出我的人生,于是你将计就计,要我一个人赴约。”
裴闻靳沉声叹息,“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有借口往你的壳里钻,只能让你亲自……”
唐远吼着打断,“滚你||妈||的!”
他的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就极速下降,腿疼得厉害,站不住的跌坐到了雪地里,抖着嘴皮子喃喃,“别人算计我,你也算计我。”
下一刻,唐远大声咆哮,“连你都算计我!”
裴闻靳蹲了下来,将视线从俯视变成平时,维持着那样的距离看过去,眼中平静无波。
“一,你的用词有误,我对你不是算计,二,你的想法有偏差,要你出来面对的是我,但是步步紧逼,不给你留退路的不是我,是你那个发小。”
说到这里,裴闻靳的薄唇动了动,“不过,你发小给你摆的这场局,我的确早就看穿了。”
他的眼眸发沉,“而且我很早就提醒过你。”
唐远瞪着从始至终都没露出情绪变化的男人,脸上的眼泪被冰雪盖住,冰冰凉凉的,他用两只手把脸捂住,不知道疼似的一下一下用力|搓|着。
裴闻靳沉默良久,他没问录音的内容,而是在乎别的事情,“既然录音里的声音听起来就是我,那你为什么没有相信?”
唐远搓脸的动作一滞,藏在手心里的嘴角自嘲的扯了扯,“我被爱情懵逼了心智,眼睛看到了,耳朵听到了,我还是不信,我宁愿信才认识半年的人,也不信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傻了。”
“你不傻,你比谁都聪明。”裴闻靳残酷的往少年最脆弱的位置攻击,“你就是心肠太软,总是习惯的去装傻。”
唐远的嗓子里干涩无比,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撑着单薄的胸口不断起伏,混乱的喘息着。
两三分钟后,他呜咽着,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裴闻靳长长的叹气,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被风雪吞没了大半,剩下的那点儿送到了少年的耳朵边,有些温柔,他说,我的少爷,装傻装久了,就真傻了。
唐远边哭边想,傻人有傻福,人活的越清明,就越累。
裴闻靳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摇摇头说,“有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走到了那一步,没得选择。”
唐远哭的更凶了,他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负面情绪都发泄出来。
裴闻靳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少年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人的内心是个器皿,储藏着七|情|六|欲|。
需要适当的清理清理,把不要的倒出来,否则有一天器皿会炸|掉。
唐远哭够了,人也差不多虚脱了,他垂着头,脑子里破碎的思绪正在一点点重组。
不知道张舒然是从哪儿找到的那个声音,什么时候找的,在这个世上,知道声音的主人不是裴闻靳的,大概只有他了。
换作别人,谁都会信以为真,毫不怀疑。
因为真的太像了。
唐远用猩红的眼睛看着男人,声音嘶哑,“别人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暗恋你暗恋的很变态,我喜欢碰你碰过的所有东西,把跟你有关的物品都收藏起来,没人知道我熟悉你的呼吸,心跳,鼻息,说话时吞咽口水的响声,录音里的声音听着跟你一模一样,却不是你。”
裴闻靳自觉将少年的表白收进心底,他的眼神柔和,带着明显的表扬跟赞赏,“可你没有当场揭穿,你藏的很严实,所以你平安的从张家走了出来。”
“我平安了吗?”唐远的呼吸发抖,情绪崩溃,声音尖厉,“我失去了什么你不知道?”
裴闻靳提醒着他的少年,“那不是你今天失去的,早就失去了。”
唐远抓起一把雪朝男人扔去,“滚你|妈|的|!”
裴闻靳蹲在那儿不躲,任由那团雪砸到自己头上,满身狼狈,他不但不生气,还勾起了唇角,“刚刚骂过了,换一句骂吧。”
唐远,“……”
裴闻靳低声安抚着少年受伤的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要走的路,你们只是道不同而已。”
唐远不接受那句话,太苍白,太薄弱了,轻飘飘的,好像从小到大的那些日子都是泡影。
裴闻靳看出来了,不强迫他接受。
一时间周遭静了下来,雪花|亲||吻||着少年痛哭过的眼睛,看他|舔||着自己被现实击打出来的伤口,笨拙又倔强。
不远处的男人起身,“小远,回家了。”
唐远像是没有听见,他的伤口血||淋||淋||的,虽然已经不像在张舒然面前那样往外|喷||血了,却还是疼得要命,深可见骨,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愈合。
即便愈合了,也会留下一道疤痕。
唐远回想着从进张家到出张家的一幕幕,被冷汗打湿的后心又潮了起来,他在那个昔日随意玩闹的房间里试探了他的发小,究竟试探了多少次,自己都数不清,只觉得可笑。
牛逼,太牛逼了。
人人都会演戏,谁也不输谁。
真的演起来了,能把自己给迷|惑进去,分不清现实跟虚幻。
演的正忘我的时候,现实会突然给你一刀,就贴近你的心脏,凶狠的扎进去,皮|开|肉|绽|,想要让你致命。
但你没有,你死里逃生,活了。
于是你又哭又笑,觉得人生有多美妙,就有多|操||蛋|。
唐远想起了不知道在哪儿听过的一句话,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局,他是既猜中了开头,又猜中了结局。
今天的证实,显得他之前的自我欺骗有多讽刺。
发小想要他爸打下来的江山。
这就是现实要给他看的东西,强行撑开他的眼睛叫他看,不准他闭上眼睛,残忍的可怕。
唐远的腿麻了,起不来,他捞了一点雪塞到嘴里,舌头上的伤碰到冰雪,刺刺的疼,“你们这些高智商的都没意思。”
裴闻靳凝视着少年,“全都被你识破了。”
对于这样的夸赞,唐远只能呵呵,他恶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晚上别想上床!”
裴闻靳一脸无辜,“不上床我睡哪儿?”
“我管你,”唐远冷笑,“爱睡哪儿睡哪儿。”
裴闻靳说,“你得管我。”
“滚蛋吧你!”唐远的嘴里有血腥味,眼眶一阵阵发热,他受不了的说,“裴闻靳,你怎么能那么冷静呢?还是不是人啊?”
立在原地的裴闻靳突然几个阔步走近。
男人的面色不正常,唐远不自觉的缩了缩肩膀,尚未开口,头顶的阴影就落下来,裹挟着恐怖的气息,他的脸被冰冷的手指大力捏住,嘴巴传来疼痛,口鼻里冲进来一股呛人的烟味。
得了失心疯似的男人不知道抽了几根烟,正在用行动为自己辩解。
箍住他的手臂在抑制不住的颤抖,力量极为恐怖,想要把他活活勒死,再一寸寸揉进身体里面。
先前被裴闻靳克制的暴戾,狂躁,焦虑,以及……恐慌,都尽数释放了出来,源源不断的传递给唐远,剖开了心脏给他看自己深藏在里面的那些东西,只给他一个人看。
我也会怕,我其实没有多少信心,他无声的说着。
唐远的痛苦跟不安随之慢慢减轻,被放开时,他浑身都软了,直接瘫在了裴闻靳怀里。
“录音是假的没错,但资料是真的,你在商场唯利是图。”
裴闻靳亲着少年眼角眉梢融化的雪水,坦荡承认,“确实如比。”
唐远晕乎乎的想,看来他今后要多积德行善了。
当晚唐远就发起了高烧。
烧糊涂了,嘴里说着胡话,乱七八糟的,没有逻辑。
裴闻靳开车带他去医院,半路上他人清醒过来,吵着闹着要回家。
俩人在车里僵持了会儿,裴闻靳掉头。
管家提前接到消息,早早把王医生叫了过来,也让厨娘煮粥,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等他们的小少爷回来。
车开进唐宅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裴闻靳把少年从后座抱出来,喊了他一声。
唐远的脸烧的通红发烫,额前发丝|湿||答|答的贴着纱布,他睁着红彤彤的眼睛,一时分不清这是哪里。
裴闻靳弯腰低头,蹭了蹭他干裂的嘴唇,“到家了。”
唐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裴闻靳跟管家都没睡,俩人坐在三楼楼梯旁的茶桌那里,半天都没动桌上的棋盘。
管家先开的口,“裴秘书,辛苦你了。”
裴闻靳说,“应该的。”
“不应该。”管家老了,心里通透,“这本是先生的家务事,不是公务,按理说,裴秘书不用这么费心,耽误了你的时间。”
裴闻靳淡声道,“没有董事长的赏识跟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
管家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休息不好,压力大,心有牵挂,这是他能感受到的三个信息,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凉了,提神,“裴秘书,恕我冒昧问一句,眼下这情形,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逾越了。
管家在唐家待了多年,伺候老的少的,尽心尽力,作为一个老人,他不会犯这样的错,但这次他却不得不问,而且是三思过后的决定。
先生不知所踪,少爷还太小,局势很不好。
所以管家得问一问,查探一番,心里也要有个数。
裴闻靳没说什么废话,他言简意骇道,“我不会离开唐氏。”
管家心头大震,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难以置信,“尽管现在唐氏内忧外患?”
裴闻靳道,“对。”
管家一直看着裴闻靳,像是在判断真假,好一会儿他站起来,郑重的弯了弯腰,“我替我家先生谢谢裴秘书。”
裴闻靳说,“仲叔客气了。”
管家坐回椅子上,“我看得出来,少爷很信任裴秘书。”
他的字里行间都是不放心,“少爷毕竟年轻,容易冲动,意气用事,又是个心思浅的性子,要是他糊涂了,犯了傻,还望裴秘书到时候能多提点提点。”
裴闻靳昂首,“我会的。”
管家面色凝重,“也不知道少爷能不能挺过难关。”
裴闻靳屈指敲点着桌面,不徐不缓道,“少爷心善,为人处事都很随和,朋友多,有什么困难,必定会有人伸出援手。”
“朋友多,那也得看是什么朋友,会不会牵扯到利益纠纷。”
管家自知说多了,他及时收住声音,尴尬的咳了两声,“客房在二楼,房间都打扫干净了。”
裴闻靳没动,疑似在发呆。
管家看过去的眼神奇怪,“裴秘书?”
裴闻靳,“嗯?”
“不早了,”管家说,“我带裴秘书去客房吧。”
裴闻靳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到了半夜,二楼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裴闻靳把门带上,衣裤整齐,从头到脚是一贯的一丝不苟,似乎都没在床上躺过。
今晚的月光稀薄,长廊一片漆黑。
裴闻靳没去模墙上的灯开关,而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准确无误的停在一扇门前,他拧开门把手,门发出轻微声响。
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亮光从房里跑了出来,亲昵的扑到他脚边。
里面传出少年促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你会过来,所以就没锁门。”
裴闻靳抬脚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上面的一粒扣子,看着靠在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没睡?”
“没呢。”唐远招招手,“过来。”
裴闻靳站过去,“为什么不睡?”
唐远瞪眼,这男人在明知故问,他慢悠悠的笑着说,“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还能睡的着,心多大啊?”
裴闻靳的面部肌||肉|隐隐一抽。
唐远的气色很差,眼睛里倒是很有神采。
裴闻靳喜欢少年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里去,“迈出了那一步,是不是觉得反而轻松多了?”
唐远偏开头,没搭理。
裴闻靳没有放过少年,扳过他的脸让他看自己,“嗯?”
唐远气着了,“怎么这么烦人呢你?”
裴闻靳抬起大手盖到少年头顶,把他被灯光照得发黄的头发揉乱,“少爷脾气。”
话里有宠溺,有纵容,唯独没有丝毫怒意。
唐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碰到上面结痂的伤口,他刚绵软下来的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跟小刀子似的嗖嗖飞过去,“仲伯看到我嘴上的伤都吓着了。”
裴闻靳面不改色道,“多看看就能习惯。”
唐远,“……”
裴闻靳摸摸少年的额头,手往下移,模着他的脸,“不烧了,就是瘦了。”
“瘦了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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