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在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中穿行,最后滑入过海隧道。昏暗的视野里隧道两边的黄色指示灯不断后移,像两条绵长诡谲的金蛇。车上二人都不发一言。车窗微开了缝,细碎的风咕咕地灌入,在车厢里回荡嘶鸣。
他们同时开了口,“不是他……”“他说的都他妈狗屁!”
他们又都同时闭了嘴。夏六一摇下车窗,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想点燃,却又皱着眉将打火机收了回去。
何初三这时候缓缓地又开了口,“不是他利用我挑拨你和乔爷的关系,那样的话他不会冒死来救我,反而应当在背后补我一枪。我死了,你和乔爷才有可能彻底翻脸。”
夏六一没说话,只是将烟夹在指尖搓了搓,然后烦躁地按入掌心揉成一团。
何初三替谢Sir说了一句,又接着替夏六一道,“他那个线人也不是被你灭口,应该是乔爷。那人向他通风报信而救了我,你感谢他还来不及,不会动他。”
夏六一冷笑了一声,“所以呢?除了这个,他其他屁话你都信?”
何初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他的该不该信,他没有证据,无从推断,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将夏六一在他心里描绘成一个被逼上梁山、本性圣洁纯良的受害者,不杀一人,不做一恶。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夏六一。
“呵。”夏六一又笑了一声。
隧道幽暗森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见不到出路。黑夜晦涩,连一辆同行的车都没有。
他将车窗打开一缝,扔掉了那根被揉得皱巴巴的烟,道,“对,他没说错,我杀过很多人,卖白面,放高利贷,开赌场,什么都做,我就是作恶多端,总有一天要遭报应,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你没有必要把自己说成这样……”
“我就是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看不惯就滚!我没有求过你留下来!”
“六一哥,我没有看不……我是有一些看不惯,但是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以后……”
“以后我也是这样!”夏六一提声喝道!
“你可以不用这样!”何初三终于忍无可忍地提了声!
今晚第二次被他呼喝的夏六一咬了咬牙。隧道前方出现半圆的洞口,霓虹灯浮光掠影,看起来几分虚幻,恍惚间不知道出去后会是何地。
他突然不想再跟何初三说下去,也不想再听何初三接下来说什么!
但是何初三已经激动地说出了口,“你不想洗白,是因为洗白后挣不了这么多钱,养不了那么多兄弟,扩张不了势力,骁骑堂成不了香港第一的帮派!你在青龙灵前发过誓,你要替他做大佬,你要开辟新天地,你要带着手下那些为你们卖命这么多年的兄弟们出人头地,要他们享尽荣华富贵!你越做越大,离目标越来越近,你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可是青龙已经死了!他死了两年了!你一厢情愿地为他做这么多事,你以为他真的看得到?!你以为他真的乐意看……”
“你他妈的闭嘴!”夏六一嘶吼道,“闭嘴!闭嘴——!”
车子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猛然崩起的安全带深深陷入他二人的皮肉里,然后将他们重重弹回椅背!夏六一双手死死扳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狰狞地暴起,胸口剧烈地起伏,带动着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使尽力气压抑着,压抑着全身每一处细胞狂暴嗜血的冲动,“出去。”
“……”
“出去——!”
何初三沉默了半晌,伸手轻轻扣开紧绷的安全带,拉开车门。
他将一条腿跨了出去,却还是停住了。
“六一哥,我不在乎,”他轻声道,“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我们是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连青龙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我只在乎你过的好不好,以后怎么过。你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小满怕烟花,你也离它远远的。她喜欢青龙,你就让给她。青龙死了,你替他做大佬。你替他们活着……”
他听见保险栓被扣下的“咔擦”声,他缓缓转过头,迎着那支对着自己脑门的枪管,嘴唇发起抖来——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悲哀。
他颤抖着唇继续道,“从你改名六一的那天起,这个名字给了你新生,也是你的枷锁——你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夏六一双目赤红,面部肌肉僵硬地抽搐着,挤出一个狰狞的冷笑,“那关你什么事?”
“既然不关我事,你为什么不开枪?”
“砰——!”
……
清晨六七点,天将要明,朝阳颤颤巍巍地将第一缕鲜血的色泽染上云海。
海底隧道的出口处,车玻璃碎了一地。何初三捂着胸口坐在街边,低垂着头,看着面前这一滩碎玻璃。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出现在隧道里,一步一步走近。穿着凌乱破败的西装的男子走到何初三面前,弯腰从碎玻璃中捡起一颗弹壳。
“你中枪了?”他问何初三。
何初三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发现那是脸上还带着淤青痕迹的谢家华——为了“醒酒”,他真的翻进隧道围栏,徒步走过海。
何初三摇摇头,拿开捂在胸口的手——那里显然屁事都没有。
“你们翻脸了?”谢家华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何初三说。在遇到酒醉的谢家华之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愉快地谈笑。
谢家华在朝阳清丽的色泽里笑了一笑,面上并没有平时冷肃的神色。他原本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只不过他已经如此紧绷了九年了。
他艰难地弯下腰,在何初三旁边坐了下来,捶了捶被踢打过又连续走了三个小时的腿。
“我不说那番话,你们总有一天也会翻脸,”他平静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何初三偏头看了看他,苦笑道,“但是谢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个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个人,”他道,“你救的是一座城。”
谢家华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救不了,只是螳臂当车。”
他看着远处天边努力挣扎着上升的太阳,和一片一片渲染扩大的鲜红光亮,又接着道,“不过那都是丧气话,邪不压正,香港总有一天会变得清明干净。但这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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