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血丝满布的浑浊眼中,双瞳隐隐呈枣核般的竖起。
像是某种猫科动物。
这说明,桂建超身上伤势极重,已经有些维持不住形体。
“鬼叔!”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桂建超缓缓喘息着,像是用尽力气,将喉咙里的喘息给压下去。
“我已经不是长安诡异之主了。”
“什么?”
苏大为心头一跳,感觉头发有些发麻。
“鬼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半年里,长安诡异一族,选出了新首领,我不敌他,受了些伤。”
桂建超断断续续的说完,神情透着极大的落寞。
苏大为脑中飞转,开口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
上次桂建超原本想借“荧惑守心”,以疫毒袭卷巴蜀,继而直下关中,攻破长安。
重新恢复诡异一族统治的地位。
但苏大为的出现,将一切打断了。
苏大为自身实力不在桂建超之下,体内又寄宿着“腾根之瞳”,又有剑阁道都督府的府兵做策应。
桂建超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
最终,选择退让。
桂建超是活了数百年的老鬼,在诡异一族中,他是少有的智者。
但诡异天性狡诈暴戾。
并非所有的诡异都认同桂建超的决定。
族群里,自然会充满各种反对的声音。
苏大为吃惊的是,究竟是哪一只诡异,实力竟然还凌驾于桂建超之上。
就在他心念电转时,桂建超已经摇头咳嗽道:“事情已然发生,理由并不重要,且毫无意义。诡异一族现在已经非我所能掌控,若是后面……后面再发生什么,并非你我所愿看到。”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问:“伤你的诡异是谁?”
“他叫决。”
桂建超咳嗽着道:“他的实力在我之上,你要小心些。”
说完,他艰难的撑起身子:“这事告诉你,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我……要走了。”
“鬼叔你要去哪?”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身。
“去哪?”
桂建超仰起头,双眸中流露过痛苦和孤独之色:“去我出生的地方,去看一眼,人之将死,也算落叶归根……”
“鬼叔!”
苏大为大惊:“你的伤这么重吗?你可以留下来,我请袁守诚,请孙思邈来给你治。”
“没用,他们帮不了我。”
桂建超回绝道:“你的情我领了……不必管我,我有我的去处。”
“鬼叔!”
“阿弥,你……好自为之。”
桂建超转头,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
那张苍老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眼的眼神,充满着痛苦、疲惫、矛盾。
苏大为懂了。
桂建超既是提醒自己,也是存了一点念想。
万一自己与诡异的斗争,能占到优势,希望自己到时能略为宽容,不要令诡异族灭。
可是……
这种事是我能左右的吗?
连堂堂的荧惑星君,都输得这么惨。
黑雾升腾,转瞬远去。
天上的月光,重新洒下。
投在院中,露出斑白的痕迹。
方才的一切,犹如梦中。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令苏大为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先是柳娘子的衰老。
接着是桂建超的败亡。
这一切事物,好像都在快速的下落。
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下坠的抛物线。
站在门边良久,直到空中再也察觉不到任何属于桂建超的气息。
苏大为才合上房门,丧魂落魄的走到桌边。
缓缓的坐下来。
黑三郎踱着步子,摇头晃脑的到他身边,脑袋碰了碰他。
见他没反应,便在一旁蹲下。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苏大为。
眼里透着担心之色。
苏大为的脑中思绪起伏。
他忽然想到,既然长安诡异族群里,发生这么严重的权力转移。
那新继任者,桂建超口里的那个“决”,其行事风格,应该是比桂建超更激进。
而且也更强大。
今后,诡异会不会成为大唐的心腹之患?
曾听说长安诡异众多。
就算当年长安暴乱,被李淳风逼走了一些,相信数量还是很可观。
若是诡异再起暴乱,局面如何收拾?
对了……
苏大为猛地想到,朝廷正有迁都之议,这个消息瞒不住。
若是诡异得知,那个决,它会做些什么?
没人猜得到。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比起熟悉的桂建超,这个新的诡异首领决,无疑拥有更大的破坏力量。
苏大为轻轻揉着额角。
这里是他的家。
他想好好生活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自己的家被破坏。
诡异……
决。
咚咚!
屋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像是被那两下敲门声惊动。
苏大为心中一动,一闪身到了门旁,以手按住门栓,低声道:“秘阁郎中?”
“是老道我。”
外面响起李淳风的声音。
苏大为这才打开门。
门外,李淳风一身宽松的道袍,向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
这几年过去,李淳风的模样倒是没怎么改变。
依旧是仙风道骨。
“这么晚,怎么跑我这来了?”
“不请我进去说吗?这便是待客之道?”
“深夜翻人墙,非奸即盗!”
“呸,我来见我女儿,怎么,还要挑日子?”
李淳风冷笑:“再说了,就你塞给老道那堆破事,老道没一道雷劈了你,已经够给面子了。”
一句话说得苏大为顿时一窒。
这特么没法讲理了。
真算起来,自己确实有些理亏。
当初为了隐瞒桂建超的事,直接把锅甩给了李淳风。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巫女雪子,还有长安诡异留下的一系列痕迹给抹去的。
总之没引起李治的怀疑,把疫毒的事栽到西方诡异的头上,糊弄过去了。
“进来吧,我可没准备茶。”
“恶贼。”
李淳风挥了挥拂尘,颇有些不屑道:“真不知小苏看中你什么,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熟归熟,你再这么说,我可要急了啊!”
苏大为狠狠瞪了李淳风一眼。
只见他自来熟的走到桌旁坐下,又自顾自的提起水壶给自己倒水。
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你还瞪我,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老道现在已经不是秘阁郎中了。”
“呃?”
苏大为一脑门问号。
他几步走上去,有些心虚的问:“怎么回事?”
这货该不会是上门讨债的吧?
我害他失业了?
李淳风一脸苦笑着摇头:“一言难尽。”
“那现任秘阁郎中是?”
“我儿子。”
噗!
苏大为险些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
你丫跟我闹呢?
你儿子做秘阁郎中,和你做有何区别?
我看你八成是想退休,把儿子顶上去顶锅了吧,老贼!
被苏大为火辣辣的目光瞪着,李淳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挥了挥怀里的拂尘:“不说那些了,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对朝廷迁都之事,有何看法?”
苏大为刚刚坐下,闻言立刻跳起来。
好像凳子上有根针一般。
“你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李淳风惊讶道。
“今天已经有好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你们,为什么都问我?”
苏大为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我特么才刚回长安,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又不是朝中宰相,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谁说你不重要?”
李淳风的声音提高了音量。
用一种他身上少见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道:“你知不知道,李勣快不行了。”
“嗯?”
“数月前已经卧床不起,无法视事了。”
李淳风轻掐手指:“若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你是说……”
李勣,快要死了?
李勣是那一辈,到如今,硕果仅存的绝世名将。
与当年的苏定方并称大唐唯二军神。
如果李勣死了,那无异于大唐的武德崩塌半壁。
“还有,萧嗣业也病重,已经无法再胜任兵部尚书一职了。”
“萧尚书也……”
苏大为听到这些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伤感。
毕竟过去李勣和萧嗣业一直对自己不错。
这几年,先是尉迟恭故去。
接着又是程知节。
然后是苏定方。
现在又轮到李勣和萧嗣业。
这次回家,又见柳娘子的衰老。
还有方才,老鬼桂建超大限将至的那副模样。
这种身边人逐一离去的感觉,实在难以接受。
“你明白了吧?”
李淳风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上下打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白什么?”
苏大为话才出口。
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这些老一辈名将都故去,朝廷极需新鲜血液。”
李淳风双目灼灼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阿弥,在你上面,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压制住你了,李勣和萧嗣业若去,你便是大唐的擎天半壁!否则你以为,这次回来,为何专为你弄这么大的阵仗?”
苏大为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道冷气从顶门冲下。
顿生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大唐老一辈的牛人都熬死了吗?
属于我的时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