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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德昭嘴角那颗黑痣与他的白眉一起上扬,显得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双眼盯着苏大为时,居然也有了一种鹰视狼顾之相。
气场,这便是气场。
不愧是太宗时的老臣,那时代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看谷德昭头顶那一圈脱发露出的头皮,也知此老绝对是我秃了我也变强了那种猛人。
虽为文官,但他现在身上透出来的气势,丝毫不亚于沙场猛将。
凶悍异常。
“还请开国伯,说说自己的功绩,老夫洗耳恭听!”
见苏大为好似哑巴了,谷德昭心中涌起得意之情。
冷哼一声,再次扬声喝问。
他的声音在含元殿上回荡。
颇有气压全场的威风。
说啊,就算你说出花来,你特么也只是跟着李勣、苏定方去的,最大的功绩永远是主将。
我就不同了,我的头上是太宗李世民,光凭这一点,就压你一头。
再论功绩,我有控制黄河决口,救数十万百姓之功。
对外杀敌的功劳再大,怎能与老夫相争?
杀人与活人,对内和对外。
高下立判!
满殿文武大臣,起先一直沉默着,似乎被谷德昭的气势所夺。
直到这一刻,文官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喝彩。
还有人顾不上殿前失仪,扬声道:“谷侍郎救万民与水花,拯救关中数十万灾民,此诚盖世之功,依我看,开国伯的功劳,绝对比不上谷侍郎!”
“谷侍郎的功劳大!”
“解救万民与倒悬!”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谷侍郎的德政,可谓立德立功!当永垂青史!”
“我看凌烟阁上,也可留谷侍郎一席!”
“苏大为拿什么跟谷侍郎比?就算他杀敌数万,那些胡人的头颅,能与我大唐百姓相比吗?”
不光文臣在议论,就连武官中也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偷偷向着谷德昭竖起大拇指。
服!
上马能管军,谷德昭献言秦王,水淹刘黑闼,可谓力挽狂澜。
下马能管民,堵住黄河决口,调济粮草辎重,救活数十万百姓。
这是实打实的功业!
说他是立德立功,也不算夸张。
这种功业,开国伯苏大为拿什么比?
拿头来比吗?
无数目光投向苏大为。
或嘲讽,或怜悯,或惋惜,或看戏。
一种看失败者,看败犬的嘲弄之情,渐渐在殿上发散。
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握在了一起。
这……
早知谷德昭这么硬核,真不该应下他与阿弥的赌约。
这下撞上了铁板。
如今,怎么收场才好!
不祥的预感,令武媚娘的凤眸涌起煞气。
若真的是阿弥落败,那拚着阿姊这张脸,就算要与关陇门阀在这朝堂上撕破脸,也顾不得了!
就在武媚娘准备开口时,珠帘外,突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说也奇怪,他的声音一起来,先前满殿嘈杂的嗡嗡议论声,就全被压了下去。
“谷侍郎的功绩的确非同小可,先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之处,还请谷侍郎海涵。”
说话间,苏大为叉手向谷德昭深深一拜。
嗯?
这是认怂了。
武臣之中,程务挺、契必何力、娄师德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做梦也想不到,以苏大为的性格,也有放软话的一天。
这怕是要凉了啊!
文臣之中,以右相李敬玄为首,人人交换着眼神,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姜还是老的辣。
这苏大为,毕竟还是认怂了。
怂了便好。
兵部尚书之位,还是得咱们世家高门来定。
左相阎立本悄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偷看向苏大为。
他对苏大为有着不错的印象。
可惜……
谷德昭拈须大笑:“既然开国伯如此说,想必也是知难而退,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只要你跪下,当着天皇天后的面,自认无才无德,不配任这兵部尚书,再向老夫磕三个头。
你这条命,老夫就还给你!”
这话一说,武臣中有与苏大为关系好的武将,顿时脸色大变。
若苏大为当着文武百官,天皇天后的面跪拜谷德昭,磕头求活命。
那和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杀人不过头点地。
人格上的侮辱,比杀头更恶心。
这是杀人诛心!
程务挺与苏大为关系向来好,眼神中扫向队列没看到其他熟悉的武将,也顾不得许多,走出队列,叉手正要替苏大为说话,就听一侧的苏大为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来得突然,如滚滚雷音,将满殿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拈须微笑,一脸傲色的谷德昭愣了一下。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我笑,谷侍郎未免心急了些,谁说我会输?”
“那你刚才向老夫道歉……”
“我道歉,是敬你为大唐做的功绩,救活那么多百姓,当得起我一拜。”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向着谷德昭从容道:“但若论功绩,我更胜你一筹!谷侍郎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一会原样奉还。”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苏大为这话,简直是一巴掌呼在谷德昭的脸上。
第一句就说,自己的功劳比谷德昭更大。
第二句就说,你给我的,我会加倍还给你。
当真是不留情面啊!
好久没在朝堂上看到这么激烈的朝争了。
当真是……
刺激!
无论是以右相李敬玄为首的文臣,还是契必何力这一帮武臣,包括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
乃至殿上的执金吾,千牛卫、太监侍女们,此时都是一脑门惊叹号。
苏大为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能比谷德昭的功劳更大?
谷德昭的功劳,方才文臣们可是说了,三不朽里占了两样。
牛逼大发了。
“嘿嘿嘿,好好好!”
谷德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冷笑道:“老夫倒要听听,你有何功绩,能盖过老夫!”
说的是请教,但声音里刻骨的恨意与怨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与苏大为的仇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今天是不死不休!
“既然谷侍郎想知道,那我就成全谷侍郎。”
苏大为叉手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行了一礼。
在文武百官,万众瞩目之下,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衫,挺胸抬头,在含元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那份信步闲庭的优闲,简直如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看到这一幕,谷德昭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恨得牙痒痒的,嘴角直抽抽。
方才陛下给老夫赐坐,已经够有面子了。
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里踱步,他么的当自己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这含元殿,除了天子李治,谁敢这么肆无忌惮?
心中暴怒到极点,还没等他发作,苏大为的声音,已经如潺潺泉水般流出。
声音浑厚而低沉,充满一种令人竖耳倾听的魅力。
“去岁我征吐蕃东归……”
呵,又提征吐蕃,就算你灭了吐蕃又如何,还是比不得谷侍郎的大功。
“返回长安途中,接到陛下秘旨,令大军回转长安,留我独在蜀中……”
嗯?
秘旨?
陛下既然给他秘旨,那就是有什么秘事,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苏大为的声音继续侃侃而谈:“随后我才知道,原来在蜀中,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是时,荧惑守心,天降疫毒,黄安县几成鬼域,百里袅无人烟。
此后,我临危受命,要查明疫毒来龙去脉。
越查,便越是惊心,这疫毒可凭水源传播,而且人若中毒,立时变成力大无穷,不知死亡与疼痛的怪物。
而且疫毒传播十分迅猛,若是任由散播,只怕不用半年,整个蜀中将再无完好的城寨,蜀中百姓人人都染疫毒,变成怪物。
若疫毒若顺江而下,从蜀中入关中,到那时……”
苏大为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殿上文武百官,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汗毛倒竖起来。
“疫毒?”
“真有疫毒?”
“好像听说过此事……”
“但后来没听到动静了,应该是被控制住了?”
“这事,难不成与苏大为有关?”
“他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经过短暂的沉寂,含元殿内,各种议论声沸腾起来。
“等等!”
谷德昭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之色,尖叫起来:“疫毒之事,凭你一人说出,有何凭证?”
苏大为微微一笑:“谷侍郎,且听我吟一首诗吧。”
吟诗?
我淫你个头啊!
这当口吟毛的诗!!
苏大为却不理谷德涨得黑紫的脸庞,欲吃人的眼神。
昂首阔步,在殿中踱步,开口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陀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此诗一出,整个含元殿为之死寂。
这诗……
妙啊!
难不成是苏大为所作?
谷德昭问苏大为有何凭证,苏大为不屑自辩,以诗相应。
这诗中,说的是瘟神。
实则指的是蜀中大疫。
乃不辩之辩!
高明!!
但仅凭这首诗,你苏大为就想翻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