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起了声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心底爆发。
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连断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气,忘记了身上的痛苦,飞扑到栅栏前,血渍斑斑的双手,被掰断数根指骨,拔掉半数指甲的手,死死抓着牢门。
一只独眼尽力的睁大,看着栅栏外的人。
他的喉头蠕动着。
发出喀喀响声。
但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张受尽酷刑,也没有开口的脸庞上,充满了希冀、敬畏、悔恨与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苏……总管!”
因为没了牙,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门外的苏大为俯视着他,脸上透出伤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见他在开远门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转头向身边的狱卒道:“给他洗漱,包扎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我。”
“贵人!”
狱卒吃了一惊,抗议道:“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但在这平静下,却隐藏着一股力量。
狱卒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硬着头皮强辩道:“若走了犯人……”
“我负责。”
苏大为缓缓道:“不论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当给他一份敬重。”
平静里,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狱卒和牢头偷视一眼,终究抵不过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叉手道:“喏!”
半个时辰后。
静室内,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着被几名狱卒洗净身体,换了干净衣衫,几乎是被架着进来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扫了一眼狱卒。
长安狱的狱卒面露为难之色。
将死牢里的犯人提出来,已经是大大违制了,现在的意思是还要我等出去?
虽然为难,但是在苏大为的目光下,这些狱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礼小声道:“贵人,如果我们都出去,恐怕与礼不合……”
“留一个小吏记录,其余人等没我召唤不要进来。”
“喏。”
眼前的贵人,是太子那边派人专程打过招呼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开国伯。
听说曾在长安县做过不良帅。
后来又转入军职。
这些年屡立战功。
积功为开国伯。
这种人物,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狱卒们不敢争辩,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个抄写的记录小吏。
苏大为待人都出去,这才把目光落到对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内宁静。
屋角的博山炉,按着苏大为的吩咐点上了一炉香。
香气馥郁,青烟不绝如缕。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伸手,就着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动手烹茶。
他做的很认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丝不苟。
对面的魏三郎脸色憋得通红。
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身上的伤口都经过长安医者处理,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还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渍,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现在坐在开国伯苏大为的面前。
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在长安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现在,却与开国伯对坐,看开国伯亲手烹茶。
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若不是身体受创严重,实在无力动弹,他现在只想跪下来,向苏大为磕头请罪。
“总……总管。”
“我以前不喜亲手烹茶。”
苏大为轻轻搅动着茶花,语调平和:“当年还是邢国公请我喝茶,我看他亲手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难忘。”
轻轻将茶匙放在一旁,苏大为凝视着火候,不疾不徐的道:“这事过去不知多少年了,现在我回长安,每忆起邢国公,不是他在沙场杀敌的样子,不是他灭国的风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样,挥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呯!
魏三郎的身体从坐位上翻滚下来。
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蜷曲着身子,以头触地。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痛苦道:“总管,末将……死罪!”
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记录小吏,瞠目看着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审问这陇右老兵时,他也在场记录。
这是一条硬汉啊。
施刑的刑讯高手,几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长安所有虐人招数,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这人身上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根。
唯独腰骨不断。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连惨叫声都很少。
受刑不过昏死,被泼醒,再昏死。
连满嘴的好牙都被一颗颗敲碎拨掉,仍不吐露半字。
长安狱卒们见惯了穷凶极恶之贼,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
但如今,在这位贵人面前,这陇右的硬骨头,居然如此失态。
好像只是被这贵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