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出来,以朱谨深那个身子骨,灌出问题来算谁的?他是忠心耿耿不惜殉主,她图什么踩这个雷啊。
但也不能直接撵人,她还是多问了句:“二殿下到底为着什么不肯吃药?这块心病不除,药便是强灌下去,他仍旧郁结于心,旧病不去,恐怕新症又生,可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不想她不问这句还好,一问林安居然大胆瞪了她一眼:“世子还问为什么,殿下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全没放在心上!”
他很为自家殿下的“明珠暗投”生气,但也觉得沐元瑜说的确有道理,遂不再纠缠于她,耷拉着脑袋自己去了。
留下沐元瑜站在门洞里,吹着寒风,挖空心思想了半晌,把前日朱谨深和她说的每句话都寻出来想了一遍,终于抓着了点头绪——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就不过那样?
她当时没留意,听过就算了,现在加上了林安的背书,她方读出了它的真实含义。
这句听上去像是随口的抱怨之语,却很可能是朱谨深人生的真实写照。
她上辈子那里有句话说得好:有什么别有病。
一个健康的人,很难理解一个长年累月病着的人的痛苦。
“好好吃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这种美好的哄劝朱谨深大概是从小听到大,但残酷的是从来没有成真过。
他是早产儿,胎里带来的不足,治了这么多年未见明显起色,大堂里露了下大腿回去就躺倒了,一旦能代入他的心境,就会发现他不愿喝药并不是多么奇怪的行为。
——喝了又怎么样?
又不能治好。
仍旧这么虚弱地活着。
没意思。
这再发展下去,妥妥的厌世了。
她和朱谨深接触不多,不确定他这个心态具体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从林安已经病急乱投医到找上她这一点看,他的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死亡的威胁固然可怕,但病痛缠身一样让人无法专心感受生的乐趣,活着对他来说,因此不具备那么大的吸引力,未必所有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
若有至亲的慰藉或许会好很多,但朱谨深丧母,亲娘的面都没见过。
和皇帝谈父爱,则有点奢侈——当然他有,可是已经不知被分成多少份了,而传闻里,朱谨深是不为皇帝所喜以至于被早早挪出了宫的那个。
大冬天里,沐元瑜硬是把自己想出了一身汗,她思维发散得连朱谨深此时还在青春期、思想容易走极端的因素都想到了。
她入京前,听到的是朱谨深是一个残暴欺凌兄长的病秧子,入京后,亲身接触到的却是一个冷清厌世的中二少年。
这两个人设的差异会不会太大了点?
如果有的选,她宁可选前一个。起码现在她的纠结要少很多。
知道别人有厌世倾向,她可能提供帮助而袖手旁观,真这么做了,以后她的良心能不能过去这道坎?
当然,有非常非常大的可能她去了也一点作用不起,林安根本就是自己想太多,这听上去本就荒谬。
就她本人来说,她是一点点都不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居然会对朱谨深有了影响力。
所以——
沐元瑜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里。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
林安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十王府。
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进到室内,只见朱谨深坐在炕上,面前炕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纵横,朱谨深右手虚悬,二指间捏着一枚黑棋,棋子乌黑,衬得他手愈如白玉,金色的温暖阳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整个场景犹如一张画卷。
林安却没心情欣赏,他第一眼只见着炕桌角上那碗黑沉沉的药汤了。
他走时什么样,那碗药汤现在还是什么样,唯一的区别是它不再冒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朱谨深听到动静,抬眼望了他一眼,低低开口:“你再拿那个脸色对着我,就出去。”
林安忙把丧气的表情收了收,搭讪着起了个话题道:“殿下猜我刚才去见谁了?”
朱谨深懒得理他。
林安只好自己接下去道:“我去找沐世子了!”
朱谨深要往下放的黑棋顿住,总算看了他第二眼。
林安得到鼓舞,忙道:“我看殿下这两天都病着,没有到前殿去上课,独自闷着无聊得很。上回沐世子来,他这个人虽然和京里的规矩不合适,但他来了,我们这里还热闹些,我看殿下也不厌烦他,所以想请他来陪着世子说说话,排解排解。”
给他八个胆,他也不敢说想把沐元瑜找来给他们殿下灌药。
朱谨深没说话,但那枚棋子始终没有放下去。
这就是要继续听的意思了,林安表情转为气愤,“但他居然不肯!我劝了半天,他也没有松口,我只好回来了。”
朱谨深默了片刻:“——谁跟你说我无聊的?”
林安想说“殿下总是一个人坐着”之类,不等出口,朱谨深已接着道,“你在这里,我都觉得很烦,出去。”
“……是。”
林安委委屈屈地倒退出去了。
室内重新陷入他熟悉的安静,朱谨深低下头,自己默默对着棋盘望了一会儿。
林安是打小起就跟他的心腹,他的感觉其实没有错。
他对那个云南来的沐世子的容忍度确实要高些,这种由心而发的感触是假装不来他也不想压抑的。
那少年的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明快,令他联想到书里看过的云南风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艳阳天格外通透灿烂。
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但见到沐元瑜后,他忽然想和他交个朋友。
人有千百种脾气,这一种似乎正好合上了他的。
但他被拒绝了。
砰。
朱谨深听到自己心里头一回主动向人开启的友谊的大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