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头,谭纶看着张居正眉心里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子气不知不觉也就消了。此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掠过,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讲了出来:
“叔大,三个月前,高拱给殷正茂多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军费,可否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你觉得要得回来吗?”
“不妨一试。”
张居正沉吟着还未回答,书办又挑开了门帘,只见巡城御史王篆兴冲冲闯了进来,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
“首辅大人,章大郎给逮住了。”
天煞黑,冯保就从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门之东的后井儿胡同私宅内。这宅子是他提督东厂第二年买下的,至今已十五个年头儿了,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三次,如今宏敞华丽,雕梁画栋,参差楼阁,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间之感。
冯保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绣榻上,让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捏脚,解了乏劲儿,然后才用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澄澄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惯了珍馐美饫凤髓龙肝,回头再吃这些家常饭,冯保觉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饭后稍事休息,冯保刚在后花厅里饮完一小壶峨眉绿雪,徐爵就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禀道:
“老爷,胡自皋求见。”
“胡自皋,哪个胡自皋?”
冯保不记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个捐了三万两银子,给老爷买佛珠的。”
“啊,是他。”冯保顿时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烦,差点让他栽了跟头,没好气地问,“他不是在南京吗,跑来北京干吗?”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来,主要是想找个由头,进京来拜谒老爷。”
“他是个什么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点,你见见不就行了?”
冯保说罢把头朝椅背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气,平常深居简出极少见人,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来家拜望的外廷官员,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赏脸叙茶,至于内侍,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上门找他,只能在外花厅一见,连堂屋都进不了。徐爵明知道这规矩,还涎着脸帮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给冯保送过三万两银子的厚礼,这次来京,又给了徐爵一千两银子,求他帮着安排和冯保见一面,两头一凑,徐爵决定帮这个忙。
“老爷。”徐爵又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哪?”
冯保微微睁开眼睨着徐爵,这位刁钻的管家依然躬着身子站在原地,谨慎说道:
“小的冒昧建议,这个胡自皋,老爷还是应该屈尊见一见,因为……”
“因为什么?”
“他毕竟捐过三万两银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来看,这个数目也不算小。”
“唔,事情都过去了,还见什么?”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深谙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顺着话缝儿钻,禀道:
“老爷,胡自皋还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带了银票来的。”
一听这句话,冯保头离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来,问道:“他有何事?”
“还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儿挪,他对你说过没有?”
“小的没问他。”
“他人呢?”
“在外花厅里坐着哪。”
“那就见见吧。”
说毕,冯保便跟着徐爵离开后院,到前院外花厅与胡自皋见面。
却说这个胡自皋自从四个月前与徐爵牵上线后,一直为攀上这么个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别是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后,他更庆幸这个“冷灶”烧得及时。这回他找了个公差机会来京,目的就是为了登门拜谒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厅里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直不见冯保的影子,心里急得像猫爪子抓。尽管徐爵打了包票说一定让冯保接见,但他仍心存疑虑。他对冯保见客打发的态度早有耳闻,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人家万一不念“旧情”来一个拒见怎么办?正自胡思乱想,只听得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忙伸直脖子去看,只见徐爵领了一个年过半百一身富态的老公公进来,不用说,这肯定就是冯保了,也不等介绍,胡自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嘴中高声唱了一喏:
“卑职胡自皋叩见冯老公公。”
按规矩,内外廷分守极严。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见了内廷巨珰,也绝不能行叩头大礼。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严,也关乎读书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纲常崩坏吏风不正,便总会出现一些无耻之徒向有权有势的巨珰献媚。因此,磕头膝行也只当是寻常之事。
看到胡自皋纳身跪了下去,冯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头大礼,他这还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张本来毫无表情的白胖脸上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他也不慌着让胡自皋起来,而是顾自坐了下来,觑着胡自皋说:
“胡大人,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咱如此行礼,就不怕人家笑话你吗?”
胡自皋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冯保,理直气壮地答道:“老公公,儿子给老子磕头,有谁敢笑话。”
“啊?你咋如此比拟?”
“若论年龄,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辈,只是卑职福薄,摊不上老公公这样的令尊大人。”
胡自皋这几句恬不知耻的奉承话,连站在一旁的徐爵听了都感到肉麻。谁知冯保听了甚为熨帖,笑得眉毛打战,他吩咐给胡自皋赐座看茶,问道:
“胡大人这次来京有何公干?”
胡自皋双手按着膝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辖造船厂,关于核查落实今年的船价银,差卑职前来讨个实信。这是小事,主要是想来京晋见冯老公公。”
“咱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值得看的。”
冯保说着咯咯咯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竟有点喜欢眼前这个满脸谄笑的六品官了。胡自皋见风使舵,这时候忽然板了板脸,说道:
“老公公,卑职斗胆给您提个意见。”
冯保一怔,问:“有何意见?”
“卑职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晚辈,老公公一口一声地喊胡大人,实在是令卑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老公公再这样喊,卑职就只好一头碰死了。”
胡自皋说着,越发装出惶恐之态。冯保看了很是受用,对一旁陪坐的徐爵说:
“瞧你这个短舌头,上次从南京回来也没给咱细讲,胡大——啊不,胡,胡自皋是这么个灵性人。”
冯保的赞赏,换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
“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两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来的。”
对于徐爵的挖苦,胡自皋一点儿也不感到尴尬,犹自兴冲冲地说道:
“卑职很是羡慕徐总管,能一天到晚跟着冯公公,这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接过这话茬儿,徐爵索性说起玩笑话:“听胡主事这么说,你是想当咱家老爷的干儿子了。”
“若真能这样,卑职求之不得。”
胡自皋迅速接腔,说罢,瞪着一双酒色过度的青色眼圈瞄着冯保。
说笑归说笑,看到胡自皋较了真,冯保倒冷静了下来,他虽然脸上依然挂着笑,但说话却不似方才亲热:
冯保脸色一变,胡自皋不免心下发怵,说话时舌头也就不那么灵便了。亏了徐爵这时上前接过他手上托着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张银票。
“胡自皋,你见咱还有何事?”
一听这口气,胡自皋知道认“干爹”是没门儿了,连忙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只花梨木的锦盒,恭恭敬敬递给冯保,说道:
“卑职前来晋见冯老公公,奉上一点薄仪,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这是做甚?”冯保打断胡自皋的话头,蹙着眉头说,“来看看就是人情,还要什么薄仪?”
“卑职知道老公公奉公惟谨,廉洁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辈,卑职叩见岂能无礼。”
冯保脸色一变,胡自皋不免心下发怵,说话时舌头也就不那么灵便了。亏了徐爵这时上前接过他手上托着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张银票。
“哟,是一万两!”
徐爵故意惊叫,他这实际上是给冯保透信,冯保听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下不为例了。”
胡自皋长长吁出一口气,又深深打了一拱说道:
“多谢老公公栽培。”
冯保示意胡自皋坐回去,问:“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个面,不妨直讲。”
“我,啊,卑、卑职想……”
胡自皋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冯保瞧着他的窘态,抿嘴一笑,讥道:
“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人,总脱不了那一个字儿: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
徐爵也趁机嘲笑:“是呀,不说正事儿,满身都是嘴,一说正事儿,一张嘴反倒成了扎口葫芦。”
听了两人的奚落,胡自皋脸红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说出了心底话:
“蒙老公公鼓励,卑职就直说了,卑职想升个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个什么官,想好没有?”
“想好了,听说两淮盐运使颜元清四年任期已满,如果卑职能接任……”
看到冯保微闭了双眼,胡自皋便打住了话头,好一会儿,冯保才睁开眼,徐徐说道:
“两淮盐运使是朝中第一肥缺,还是个四品衙门,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职敢想,而是两淮盐运使这个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职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听老公公差遣。”
冯保“嗯”了一声,并不作明确的答复。这时,又有家人进来禀道:
“老爷,邱公公求见。”
“啊,他来了,领他进客堂。”冯保吩咐过,又对胡自皋说,“你的事儿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