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一年内完成此役。我对他讲,先甭吹牛,做起来试试再说。真定府中的势豪大户欺瞒田亩,你要对他的田地认真清丈,还不等于挖他的祖坟?常言道,有钱能买鬼推磨。人家拿银子贿赂权门,到时候登门说情的怕要挤破你钱大人的门槛,你挡不挡得住?有些官员立功心切,难免扯旗放炮说大话,这种作风要不得。还有更可恶者,竟然还敢在我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贿,真是无法无天!”
张居正说这席话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声调沉稳缓缓道来,但听者却如惊雷过耳。骤然之间,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热的廨厅,竟变得如同一座冰窖。担任司仪之职的府同知不知如何办才好,站在那里拿眼瞧着钱普。钱普也正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钱普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张居正看了看众位官员的尴尬表情,忽地朝屏风后头大呼一声:
“李可!”
“在!”
随着一声响亮的答应,身着小校戎装的李可闪身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张居正吩咐:
“李可,你绕场走一圈,让大家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儿?”
李可得令,双手平托着木盘,在筵席间穿行。与席的官员们个个伸头去看,只见盘子里是九个五两一只的银锭。绕场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张居正身边站定。张居正伸手从木盘里拿出一只银锭,举在宫灯之下,晃着说: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银锭。大家会问,这银锭是哪里来的?本辅在这里告诉你们,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厅里轰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唧唧喳喳一片絮聒之声。张居正又把银锭掷进木盘,示意李可退下,大声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辅来这廨厅赴宴之前,李可前来告诉我,有人送了他五两银子,说是在真定府境内辛苦了,这是奉上的茶水钱。我问李可,是你一人拿了,还是有别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边的人一问,问了八个就收回八只银锭。你们看看,这是何等的阔绰大方!随本辅南行的有一千几百人,纵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这茶水钱,加起来也有一万两。真定府一年的税银有多少?如果我记得不差,超不过十万两。这一万两银子从哪里开销,国家的税银少不得,到头来还不是巧立名目,摊派在老百姓头上。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张居正最大的厌恶就是贪墨贿赂。本辅已派人调查,随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谁,收受了‘茶水钱’之类的好处,一律交出。倘若有谁隐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严惩不贷。至于是谁送的嘛,今晚上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头,本辅暂不追究。说了这半天的话,想必大家已饥肠辘辘,现在,请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这顿美餐。”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张居正一番话讲完刚落座,如释重负的司仪连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热菜——”
今晚上的这顿酒饭,钱普的确动了脑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员那样傻不拉唧地开掘什么地方风味,而是根据张居正口味偏淡的饮食习惯,精心制作了一席淮扬菜肴。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苏州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面对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饮品,张居正胃口大开,他吃了一口香喷喷的江阴炙鲚,问钱普:
“这是哪里厨师做的?”
张居正突然为“茶水钱”的事发怒,倒真是让钱普始料不及,须知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胜”的节目。一时间他六神无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辅会如何动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欲,这会儿首辅发问,他强作欢笑答道:
“扬州天兴楼的主厨,做淮扬菜的绝顶高手。”
张居正点点头,钱普还想继续解释洗刷自己,忽见一个人提着酒壶歪歪撞撞地走了过来。
“你特意请来的?”
“不,不,”钱普哪敢承认,只得掩饰道,“卑职从扬州调来真定府时带来的。”
张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兴奋言道:
“天下美味,莫过淮扬。记得好多年前,徐阶老太傅请不谷到京城淮扬酒楼吃饭,一钵萝卜丝炖鲫鱼,至今说起来还口有余香。”
张居正推杯论盏大谈美食,仿佛今晚上他压根儿没有动怒过,钱普总算领教了首辅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栗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紧奉承别无他法,他唤过真定府同知,问他:
“首辅大人夸赞萝卜丝炖鲫鱼,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诧异答道:“有这道菜呀,这菜单是你知府大人亲自安排的嘛,你怎么忘了?”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钱普瞧瞧席上的菜单,拍拍脑袋,干笑了笑。他一直等着张居正同他谈“茶水钱”的事,见张居正总不开口,他实在憋不住了,便主动讪讪说道,“首辅,茶水钱的事,卑职一定严查。”
张居正点点头,钱普还想继续解释洗刷自己,忽见一个人提着酒壶歪歪撞撞地走了过来,离桌子还有几丈远,那人就嚷道:
“首辅大人,卑职来给您敬酒。”
张居正一看这人穿着七品鸂鶒补服,袖口污了一大块,脸上疙疙瘩瘩的,似乎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内心先就有了几分不悦,他问钱普:
“这个人是谁?”
“真定县知县,叫康立乾。”钱普说着,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干什么,发酒疯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几杯酒,怎地会醉?钱大人你放心,咱疯不了。”康立乾说着,把酒壶朝桌上一搁,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张居正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卑职康立乾叩见首辅大人。”
他这一闹,本来已是一片嘈杂的廨厅又悄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把惊疑的眼光投过来,要看这康立乾玩何把戏。
这一跪来得突兀,张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后问他:
“你有何事?”
“说来给首辅敬酒是假,卑职白吃罚酒是真。”康立乾说着,提着酒壶对着壶嘴又猛咕噜了几口。
“你为何要吃罚酒?”张居正耐着性子问。
“卑职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边随从的茶水钱,都是卑职给的。”
“你?”
张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钱,但还来不及查证究竟系何人所为。现在康立乾主动站出来承认,倒使他吃了一惊,他问:
“你送了多少银子?”
“回首辅大人,卑职的确准备了两百份,但还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为何要送?”
“因官场的腐败之风,卑职不敢不送。”
“岂有此理,”张居正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气冲冲斥道,“难道是我张居正向你索贿不成?”
康立乾惨淡地一笑,言道:“首辅的确没有索贿,首辅的随从,也没有任何人向卑职要钱。但官场上多年的积痼,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还得奉送盘缠。老百姓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也没有不爱钱的官。首辅清廉不爱钱,早已名声在外。但卑职见过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贪墨。白天在衙门里廉正,夜里在家中纳贿不误。你若按廉正的声名对他,真的白水当酒萝卜当荤,他表面上赞扬你,内心里却把你恨得要死。卑职以为首辅也是这样的人,故按惯例,给你的随从奉送茶水钱。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高官大僚身边之人,一个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说穿了,还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顺眼,却又不敢得罪。一个县令,欲为一县百姓谋福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给你这个县令穿小鞋,坐冷板凳,这还是小事,最怕的是给你所辖之县加派额外税粮与徭役。这样一来,阖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过境,咱们地方官吏,无不像供菩萨一般诚惶诚恐小心侍候。首辅大人,你以为卑职愿意这样做吗?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啊!”
康立乾说到这里,好比活生生撕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因此脸上肌肉痉挛不已,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在座的所有官员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也知道康立乾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这种秽迹败行又岂可当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谨小慎微,今夜里若不是多灌了几口黄汤,他也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再说张居正,他自任首辅以来,还从未有一个官员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泼说话。这些话在他听来非常刺耳,但仔细推敲又并非妄语。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冷问道:
“送茶水钱,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
这一问,坐在他旁边的钱普好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这次为接待张居正过境,总共要开支几万两银子。府库里挤不出这多银两,他便硬往各县摊派。茶水钱一项是开支大头,就是他强行摊派给真定县的。他害怕康立乾说出实情,正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之时,只听得康立乾答道:
“卑职没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钱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责由本人一人承当。”
“你这一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启禀首辅大人,这笔银子并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职治盗所得。”
“治盗?”
“对,治盗。”康立乾一连打了几个酒嗝,似乎清醒了许多,继续答道,“卑职到真定县当县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个县令中,咱是当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卑职甫一就任,就发现境内滹沱河上桥梁太少,两岸百姓过往极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几座桥。县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宽,农户过河种地困难尤多,遂决定先在那里修建一座。咱找人测量计算过,在方各庄修一座坚固的大石桥,得花费一万两银子。决心既下,最难的就是筹措银两。国家的赋税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额外摊派增加老百姓负担,怎么办?卑职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从盗贼身上打主意。真定县过去民风不太好,贼窝子多,偷牛偷羊偷鸡偷狗,甚至拐卖妇女儿童,什么样的案件都发生过。县里的捕快长年忙得脚打腚子,然而贼子们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卑职不信这个邪,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就把他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中关起,视贼所偷实物之多寡,课以重罚,从最低一两银子到十两二十两不等。拿钱放人决不通融。这样一来,虽然严厉了一些,但还真管用。第一年,咱县衙收了近五千两银子的罚款;第二年就锐减到两千多两,以后每年递减。到今年春上,全县盗贼已基本绝迹,罚款也好不容易积攒到一万两,卑职正说动工兴建方各庄大桥,适逢首辅过境,这笔罚银只好临时挪借,改做茶水钱了。”
听罢康立乾的叙述,张居正冰霜一样的脸色稍有缓解,不由叹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明白官。”
“岂止明白,老康还是一个清官哪。”钱普对康立乾主动承担责任心存感激,这时恨不能多有几张嘴替他说好话,“老康,你官袍里头,穿的可是百衲衣?”
康立乾点点头。
“什么百衲衣?”张居正问。
钱普觉得再怎么解释也不如眼见为实,便对康立乾说:“老康,脱下官袍,让首辅看看。”
康立乾不好意思地脱下官袍,露出里面的衬衣衬裤,只见补丁摞补丁,深一块浅一块,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块净布。
“啊,这就是你的百衲衣?”张居正吃惊地问。
康立乾红着脸吭哧吭哧回答不上,还是钱普替他回答:“这老康是有名的老抠,外面的官袍牵涉朝廷体面,故他还是不敢太马虎,但里头的衣服,不穿到渔网似的吸不住针,他决不肯扔掉。”
张居正道:“朝廷的俸禄虽然不够丰厚,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遮体,你的钱呢?”
还是钱普回答:“除了养家,他积攒一点儿私房钱,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施舍给乞丐了。”
“看来,本辅错怪你了,”张居正起身缓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须行贿,可见官场之腐败已是登峰造极,茶水钱全都还给你,惟愿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桥能够早一天建成。”
“多谢首辅!”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疯态,变得非常局促。张居正看着眼前各位官员的复杂表情,深有感触地说:
“本辅在真定府两天,见了两位县令,一位是韩里奇,一位就是这个康立乾,这二人就是本辅所要寻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县令的楷模。一个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龙卧虎,推而广之,全国各府州县,该有多少熟吏良臣!不谷每日在内阁守值,总感叹国事蜩螗人才不济,看来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我们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员愿意腐败,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张居正话未讲完,众官员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欢呼。比之先前的几次掌声,这一次不单热烈,而且经久不息。张居正从中听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题发挥再行阐述自己的施政主张,却见李可突然跑上前来,对他低声言道:
“大人,内阁有加急文书传来。”
“啊!”张居正随李可走到屏风之后,从邮卒手中接过盖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开来,抽出文札展开一读,脸上顿时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