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放学还有半个小时。
“那个,对不起,俺小侄儿该放学了,我得去接他,先走了啊。”柳侠说着就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谭慧玲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看着柳侠骑着车子飞快地消失。
夜晚的空气凛冽得像把刀,柳侠的脸被冻得生疼,竖起毛领子暖和的时候,他看到路边一家烧饼店还亮着灯,胖墩墩的店主人正在把一块写着“三道河卤肉”的牌子收起来。
柳侠车把一转就拐了过去,单脚支地问:“喂,师傅,还有肉跟烧饼没?”
店主人回头:“嗯,肉有,还热着咧,烧饼就剩六个了,我还得给自己留个吃。”
柳侠下了车往他隔壁的糖烟酒小店走过去:“五个就中,每个夹半斤肉,有一个光要瘦哩。”
糖烟酒店有公用电话,柳侠给柳川发了条传呼:“我马上到家,等着我。”
柳蕤两手捂着脸跑出校门,一上车,柳侠就塞给他一个烧饼夹:“趁热吃。”
柳蕤捧着热乎乎的烧饼夹暖着手,然后使劲咬了一大口:“嗷,真好吃,一过年街上啥都没了,烩面店到现在都没一家开门哩,回来那一天俺奶奶给我炖了一大碗卤肉,要不这几天我就急死了。”
柳蕤小时候体质差点,多吃一点就不舒服,现在大了,身体好了,馋的要死,吃起肉没够。
柳侠说:“待见吃,以后小叔天天给您买,明儿晌午你少吃点饭,到时候吃俩。”
柳蕤又咬了一大口:“不敢小叔,要是这样吃,平常人一个月哩工资都不够俺几个吃烧饼夹哩,叫俺伯知道不打死我。
哎对了小叔,俺三婶儿夜儿黑回去说,咱猫儿这两天不知道咋着了,有两回上课老师提问他,他都没听见,老师都走到他跟前了他才知道,还迷瞪着不知道老师问哩啥,俺三婶儿去问猫儿,他说他没事,还说他以后上课不跑神儿了,叫俺三婶儿别跟你说。”
柳川伸手敲了柳蕤脑袋一下:“三婶儿不叫说你还说?”
柳蕤觉得很冤:“我怕孩儿万一是不得劲儿嘛,孩儿上高中了,他光想考上最好哩大学,以后多挣钱给小叔,学习可努力,三婶儿说她校长说哩,咱猫儿跟小叔原来一样,下课可会耍,可一到上课听讲又特别认真,从来不三心二意,孩儿突然连老师点名提问都听不见了,我还想着孩儿可能是有病了老难受,又不想请假耽误功课咧!”
柳侠慌了,车到老城十字路口,柳蕤下车还没站稳,他就催柳川快点开车,猫儿连上课都没法集中精力,除了生病,他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猫儿抱着书包,刚一跑学校门就被小叔掀开了皮衣半裹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猫儿吓了一跳:“小叔你怎么了?你手怎么这么热啊?你发烧了?天天说不让你来不让你来,你就是不听话,冻得发烧了吧?”
柳川把塑料袋子解开,烧饼夹放猫儿脸上碰了一下:“你小叔是一路给你捂着这个手才热的,他以为你生病发烧了呢!”
柳侠觉得猫儿的额头冰凉,拥着他上车:“猫儿,你是不是不舒服乖?咱现在去医院,三哥,你明天让三嫂给猫儿请个假。”
猫儿说:“我没不舒服啊,谁说我不舒服了?”
柳侠用自己的额头去碰碰他的:“小蕤,你头这么凉,肯定是生病了。”
猫儿在柳侠脸上使劲蹭着:“小叔——,这么冷的天,我额头露在外面跑过来,肯定会有点凉,天天都是这样,你今儿怎么傻了?小蕤哥跟你说什么了?”
柳侠把猫儿的脑袋按自己颈窝儿里暖着,把小蕤的话简要说了一遍,猫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嗯,明天我就给小蕤哥个建议,让他以后留个辫子,当女的算了,那嘴,快赶上牛三妮儿了。”
猫儿身体没事,柳侠就放了九成的心,跟猫儿的身体健康比,学习在柳侠的心里就不算个事,上课走神儿多正常啊,他以前在荣泽高中的时候,上课时经常走神儿想家、想猫儿呢。
不过,猫儿是想什么才会走神儿呢?
“想我要是今年就该考大学了多好;想我该考大学的时候报个什么志愿;想奶奶他们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想咱们了没有;想小雲和小雷、小萱,去京都一趟,我想家了。
想五叔收到咱们的信没有,咱们的照片五叔什么时候能寄回来;想震北叔叔,那天咱们回来,我觉得五叔可可怜,我想让他跟咱们一起回来,可我又觉得,五叔回来了,震北叔叔也会可可怜,所以我这几天老是想他们,我想着我如果去京都上大学了,就不是五叔一个人在京都了,那他就没那么可怜了。”
柳侠醋意大发,揪着猫儿的两只耳朵把他的脸扭到自己跟前:“好哇,说了半天,你就是没想小叔对吧?你就没想想,你如果考上大学去了京都,小叔一个人守着这么个大房子多可怜?”
猫儿看了柳侠好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筷子和馍放在餐桌上,抱住了柳侠的腰,越抱越紧:“小叔,要是现在时间能一下停住多好,你别再长大,我也不长大,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一直、一直……就这样。”
柳侠觉得猫儿的情绪不对,他有点惊恐地扳起猫儿的脸:“孩儿,乖猫,你怎么了?怎么忽然会这样想?你是不是真的哪儿不舒服?你……”
猫儿忽然裂开嘴笑了起来,使劲在他脸上蹭了好几遍:“哈哈,哄你呢,我其实是看着小葳哥他们每天连尿一泡都没时间,觉得高考有点吓人,想永远也长不大,那就不用上高三,不用参加高考了。”
柳侠再次摸了摸猫儿的脸和额头,确定没发烧,但还是不放心地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参加高考,那咱就不考,小叔养活你一辈子绝对没问题,猫儿,咱明天去王先生那里给你检查一遍身体吧,你小蕤哥那么一说,刚才你又这么吓我一下,我不放心。”
猫儿拿起筷子和馍继续吃饭:“行,你如果真不放心,那咱们就去检查呗,你让三婶儿明天给我请一天假。”
柳侠马上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三叔发传呼。”
猫儿听见客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放下馒头,眼睛看向窗外。
他没病,他就是想小叔,一分钟也不想离开小叔,可小叔要谈恋爱了。
三叔对三婶儿说,他打听过那个叫谭慧玲的女的了,谭慧玲高中毕业,家庭是最平常的普通人家,没什么出格的历史;谭慧玲是前年顶了她母亲的班进的绣花厂,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是时间很短就断了。
前天柳川也趁着谭慧玲下班的时间,坐在车子里偷偷看了看,杜涛说的不假,人长得确实很漂亮,个儿也很高,如果站在一起,和小叔肯定特别般配。
如果小叔喜欢谭慧玲,谭慧玲来了这里,不喜欢自己,那小叔该怎么办呢?人家说,亲爹如果娶了后妈,大部分都不会再喜欢自己以前的孩子了,很多后妈还会让把前妻的孩子赶走。
从没听说过谁是跟着叔叔长大的,新婶婶过门后,如果不喜欢叔叔养大的孩子,会怎么样。
我怎么不是小叔的呢?如果我是小叔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我,小叔也不会不要我的。
小叔现在也不会不要我,可小叔娶的花婶儿如果不想要我,小叔……不是,不对,小叔一辈子都不会不要我,可我长大了,就不能和小叔在一起了,小叔得结婚……
柳侠发了个传呼回来,猫儿已经把碗都洗了,正哼着小曲儿打开书本准备写作业呢。
柳侠看看烧饼夹吃完了,耦合炖豆腐也没剩多少,就放了心,坐在猫儿对面看《十月》。
猫儿做作业到十点半,俩人钻进被窝儿里,柳侠才想起来,猫儿居然都没问他相亲的事,他有点不平了,虽然他一点不喜欢相亲,可这毕竟也算是他人生里比较大的一件事,小家伙敢这么不重视他。
“小叔今天相亲,你居然给忘了?”
猫儿把右腿搭在他腰上:“啊?没有,我就是打算问你呢!”
“嘿嘿,这还差不多。小叔跟你说,谭慧玲真的很漂亮,虽然有点、有点……有点不太符合小叔原来对美好爱情的想象,可小叔觉得,如果她人心地好,脾气也好,试着谈谈也不错,没准儿还能早早给你找个漂亮又超级贤惠的花婶儿回来,那咱们俩以后就不用洗衣服了,还多一个人喜欢你。”
猫儿说:“她喜欢你就行了,我不用她喜欢。”
柳侠说:“那不行,喜欢我的第一要素就是喜欢你,我老出去外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给你做比我还好吃的饭菜。”
猫儿说:“那好吧,她随便喜欢我,反正也不关我什么事。”
柳侠摩拳擦掌:“我一定要娶个最贤惠能干的媳妇儿回来,以后咱俩除了挣钱,回到家就是吃饱墩儿,什么都不用干,想吃什么干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儿,好,来喽——!据说好媳妇儿都是这样的,话都不需要说,一切就都OK了。”
猫儿抱紧柳侠:“好,她要是真跟你说的这么好,等五叔、六叔一结婚,你马上就把她娶回来。”
猫儿睡过去之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我其实没那么讨厌洗衣服,而且,如果是和你一起洗,其实我还很喜欢。
柳侠和猫儿第二天睡了个舒服的懒觉,八点多才爬起来,九点多来到了王君禹位于三道河路的诊所里。
荣泽可供选择的门面房不多,诊所也不能开在过于偏僻的地方,柳川给王君禹找的这间房子虽然只有十五平方左右的一间,做诊所的话地方多少拮据了些,可正好在三道河路和千鹤山路的交叉口,还是坐北向南,真的是已经很不错了。
王君禹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人却一如既往的沉静优雅,他仔细地给猫儿挨着听了一遍,腹部用手按压触摸认真地做了检查,最后还量了个血压,得出结论:“除了瘦,没毛病。”
猫儿拉上羽绒服拉链对柳侠说:“放心了吧?奶奶早就说过,我就是个石头蛋子,结实着呢!”
王君禹笑着说:“石头蛋子风吹雨打也有个乍缝掉坯子的时候,经常检查一□体还是有必要的,你们如果方便,去县医院抽个血化验几个项目,很多病只通过一个听诊器和简单的触摸是检查不出来的。”
柳侠马上拉起猫儿准备撤退:“坚决不,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叫我们猫儿再扎一针了。”
太阳终于露出了脸,依然是北风,却带了点春天的味道。
猫儿想慢慢地走一会儿,柳侠就推着车子,俩人沿着千鹤山路的人行道溜达,猫儿说:“咱们就剩两棵白菜了,要不,咱现在去古渡口看看卖菜的铺子都开门了没有,如果开了,买点青菜,芹菜、菠菜都行,如果没有,葱也行。”
柳侠说:“我也正想说呢,天天吃白菜和胡萝卜白萝卜,真吃烦了,明年让三嫂多买些莲菜,多炸点耦合,看着一大袋子,三顿就完了,太不禁吃了。”
猫儿说:“要不待会儿回去咱炸红薯……”
柳侠的传呼机突然“嘀嘀嘀”的响了起来,猫儿伸手从柳侠腰里摘下来,念到:“我今天早班,下午三点下班,你有时间吗?回电话*******,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