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侠起了个大早,跟着柳魁、柳川和柳钰一起去接一批刚到的空调。
知道荣泽有两个市直单位的“五一”福利是所有正式工每人一台分体空调机、柳川已经拿到了那些职工的名单,柳侠虽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却一晌都在咧着嘴笑,昨天付东那些话带来的压抑难过,完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三大队的事确实够糟心,不过,柳侠的人生里有那么多值得他时时牵挂于心的人和事,他本来的日子也已经够紧张忙碌,已经把他扫地出门的前单位,实在没理由占据他太多的关注。
可柳侠不牵挂三大队,三大队却有人对他念念不忘。
下午,身体活像随时准备散落一地零件的柳侠开车去原城,他要先去看看原城的那套房子,接触一下装修公司,然后再去邮电局和猫儿打电话。
小葳再有不足一年研究生就读完了,柳侠打算把原城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小葳回来后直接就可以入住。
他刚进原城市区,就接到马千里的电话,问他在哪里,说自己最近闲的长虱,知道柳侠回来了,想和他喷喷大江东。
房子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柳侠改变路线直接去了总局,马千里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他,沙发上还坐着褚宝贵。
柳侠莫名地就感觉不妙,那俩人怎么有点家长坐等修理在外面闯了祸的熊孩子的架势?
果然,马千里一看到他,开口就说:“最近回三大队的时候,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这话的指向性其实已经比较明确了,但柳侠因为心思不在这个方向上,所以一脸茫然:“队长您,什么意思?”
想到柳侠一贯的行事作风,马千里修改了一下说法,要不然天黑也到不了正题上:“就是问你,最近回三大队的时候,有没有在大院里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对一般人员和领导的都算。”
柳侠更懵了:“我过完年就去山阳工地了,昨天第一次回荣泽,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晚上跟俺伯俺大哥说话到半夜,我哪有时间对三大队做什么呀?”
褚宝贵看看马千里,又看柳侠:“什么都没干,那你怎么惹了……,让……去局长那里告你的状?”
柳侠瞪大了眼:“告我?谁?告我什么?”
马千里一扬下巴:“谁告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做没做过给三大队添乱的事。”
柳侠急了:“我几个工地同时开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个人用,三大队现在屁事不碍我,跟它折腾,我图什么呢?
队长您不用说了,我知道了,肯定是丁红亮那丫的,嫉妒我过的比他美,跟那次一样打小报告阴我,他奶奶的……”
马千里手指梆梆梆地敲桌子:“啧啧啧,别瞎说,丁红亮人都没影儿好几个月了,他老婆跟他舅舅都找不着他,他上哪儿告你?”
柳侠诧异:“丁红亮跑了?辞职了?”
马千里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就是人不见了,走之前和他老婆打了一架,他老婆以为他是赌气暂时离家出走呢,开始没当回事,半个月后觉得不对,那女的挺聪明,她的单位已经破产,什么都没有了,她怕三大队再把他们的宿舍给收回去,自己和孩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没声张,直接来局家属院找丁红亮他舅,可老丁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一家都在想办法找人呢。”
柳侠对丁红亮没什么兴趣,他继续纠结背后阴他的人:“那,那还有谁会那跟我这么大仇,故意诬陷我啊?三大队虽然也有其他人不待见我,可恨我到眼睛发绿的,好像只有他一个吧?”
马千里和褚宝贵一人抱一个保温杯,不错眼珠地盯着柳侠,意思很明显:自己想,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柳侠挠头:“也不对哈,三大队后来看我特别不顺眼的,还有一个焦……队长,可,这也不对啊,我关系转到总局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能告我什么呀?哎,不对,又见过一次,我昨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和他走了个碰头。”
马千里皱眉:“走碰头?怎么回事?”
柳侠说:“就是昨天我回来时候嘛,我开车进大门,他开车出大门,正好走个碰头。”
褚宝贵问:“你们俩是都在车里,还是在外头碰着面了?”
“都在车里。”柳侠说,然后把昨天遇到焦福通时候的前后经过详细描述了一遍。
马千里不信:“就这样?就只是隔着玻璃正好看了那么一下,没说话?也没发生任何的纠纷摩擦?”
柳侠摇头:“没有。那么宽的路,其实我不让也没问题,不过我现在不是三大队的人了,而且我当时靠左停车,觉得哪怕只是个意思呢,让一下也更好……”
褚宝贵看马千里:“如果是这样,没什么问题呀,那老焦为什么生那么大气?还……”他摊摊手,不说了。
马千里也莫名其妙,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柳侠研究。
柳侠被看得发毛,不自在地过去坐在褚宝贵旁边:“队长你别这么看,我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我那里原来属于三大队的人,全都是他们主动找的我,我绝对没挖焦队长的墙角。”
马千里一挥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挖得动的墙角都是自个儿不够结实,被挖了活该,谁来我这儿挖一个试试。焦福通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都被人告了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柳侠快郁闷死了。
“你再想想,是不是还和焦队长有过其他接触,哪怕是间接的。”褚宝贵启发柳侠。
他和马千里从局长那里得到的信息也不明确,只是说焦福通非常生气,说柳侠因为揽过几个大工程、挣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话不检点,行事张狂,蛊惑得三大队很多技术人员都蠢蠢欲动,不安心当下的工作,给焦福通目前的管理带来很多麻烦。
而昨天,柳侠干脆就是在大院里公然挑衅,具体怎么挑衅,局长也说不清,只说柳侠做事太出格,让焦福通很难堪,在三大队很难做人。
可如果只是隔着车窗玻璃无意中看了一眼的话,显然说不上挑衅,难堪就更无从谈起了,肯定还得有点其他什么事。
柳侠摇头。
这个真没有,他就是说过三大队什么不是,也是在自己家人面前说几句发泄一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回来后如果有三大队的人找他玩,他基本都是充当倾听者的角色,最多跟着感叹几下,决不随意插言评价三大队当前的领导和各种是非。
柳侠想得头疼,看着褚宝贵不时喝一口自己保温杯里的茵陈大枣茶,他觉得自己也有点渴了。
他下面车子里有保温杯,里边装的是冰糖龙井茶。
曾广同和王德邻都喜欢喝龙井,柳侠则觉得龙井这个名字听着就清凉泄火,所以两个人送他们茶叶的时候他来者不拒,龙井茶加冰糖,清热解渴好喝,应该还能增肥。
柳侠特别害怕猫儿哪天突然回来,看到自己又瘦了会生气。
“我下去一下可以吧?把我的杯子拿上来。”柳侠跟两位领导请示。
“去去。”马千里一脸嫌弃地挥手,“小小年纪穷讲究还不少,不用公共茶杯。”
柳侠心里不踏实,高速度跑下去,拿了杯子马上返回。
他走进屋里,发现马千里站在窗户边,看见他进来,马千里招手:“过来。”
柳侠紧跑两步过去。
马千里指着他停在树荫下的车子问:“那个,奔驰,你的?”
“不是。是怀琛哥孝顺曾大伯的,大伯觉得有犯上之嫌,硬踹给我五哥了。”马千里认识曾广同,了解柳家和曾家的关系,柳侠可以很容易地跟他说明白这事。
“昨天和焦福通碰头时,你就开的它?”马千里脸色微妙。
“嗯。”柳侠看着马千里的脸色,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发虚。
果然,马千里倏然转身,手指差点没戳在柳侠的鼻子上:“你怎么不开个航空母舰呢?你怎么不开个宇宙飞船呢?你个不让人省心的烧毛货?”
柳侠捂着鼻子一下跳出老远:“怎么了?我开个奔驰怎么就烧毛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大概有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也不太确定,他觉得,不会有那么……心胸不开阔的人吧?
褚宝贵晃悠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就那辆,奔驰?”
马千里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柳侠:“对。”
褚宝贵释然,笑了起来:“哎,我就说嘛,总得有点原因,这不就找着根儿啦……”
……
……
柳侠坐在国际长途通话间,气得跟个癞蛤.蟆似的:“乖猫,你说,咋有这种人咧?还是个领导咧,心眼还没针鼻儿大,我就开了个奔驰,还是借别人咧,他就气成了个绿眼虱,公报私仇去告我哩黑状。”
柳岸呵呵笑:“小叔,咱不生气哦,该生气哩是焦福通,他当初给你撵走,想看你混成个落汤鸡,结果他将坐上桑塔纳,你就开上奔驰了,他可不是得气半死。”
柳侠的嘴瘪成了饺子:“他就是气死,也不能诬赖人啊。”
柳岸还是笑:“他诬赖你又能咋着?他能叫你少吃一块肉,还是少喝一口……甜汤?”
“都不能。”柳侠揪成了个包子脸:“可是,听着糟心啊,俺局长原本觉得我稳重可靠年轻有为,现在咧,他觉得我年少轻狂,跟个大尾巴公鸡样,下个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扬头撅尾(音yi,尾巴)儿,到处咯咯儿叫着炫耀。”
“咱会下蛋,咱就能咯咯儿叫,就能炫耀,焦福通看不惯,他也下个蛋出来啊。”柳岸公然无视柳侠言谈之间完全不符合客观规律的描述,立场坚定地安慰着他。
“那,你不觉得小叔不稳当、不可靠孩儿?”
这才是柳侠最在意的,因为年轻,因为阅历浅,因为曾因为年轻的面容而不被信任失去机会,所以他很在乎和成熟稳重有关的评价。
“当然啊小叔,你要是都不算稳重可靠,那世上还有谁是稳重可靠呀?”柳岸十分肯定地说。
柳侠有点喜不自胜:“乖猫,你是真哩这么觉得?还是哄小叔高兴咧?”
柳岸十分严肃地说:“要是你不稳重、不可靠,你能揽到恁多大工程?栖浪水库是啥工程,你要是看着不靠谱,人家会叫你中标?”
“咦,好像还真是唦。”柳侠真正高兴了起来,“上回肖文忠他姑见我,也是这么说哩,她说一看我就是踏实可靠哩人,工程交给我,她特别放心。”
柳侠原来从肖家姑姑那里签的是只是公路的测量,后来经她说和,柳侠又把几个公路桥的地下工程部分给揽过来了。
肖姑姑说,不谈工作时,她觉得柳侠就像个比较懂事的大孩子,一谈工作,柳侠马上就成了十分稳重可靠的专业人士。
“所以啊小叔,咱为啥要在乎焦福通那种下三滥咋说咱咧?”柳岸对柳侠了解至深,几句话就明白了柳侠生气的关键所在,所以乘胜追击,用十分不在意的口气说,“咱又不搁他家锅里捞勺儿,他说啥算个屁啊。”
柳侠想想,可不就是嘛,焦福通现在也就是在背后说他点坏话了,如果他不在乎,这些话对他就产生不了什么实际的影响。
所以,他干嘛要为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和乖猫这么宝贵的通话时间呢?
柳侠立马改变了话题:“大乖猫,你说哩对,焦福通他算个狗屁,咱以后再不提他了。孩儿,你上回说,格林他爸妈邀请你跟张力周末去他家耍,我想了一下,咱去人家家做客,是不是得带点礼物咧?”
柳岸当然巴不得换个让柳侠高兴的话题,马上道:“我知小叔,礼物我都想好了,你不用操心,美国人跟咱不老一样,他们做客,不兴带大包小包哩。”
“那他们兴带啥?”
“有民族特色的小玩意。”
“啥有民族特色?旗袍?”
“饺子,格林吃过我做哩饺子,他特别待见吃,就叫我去给他家人做一顿?”
“你独个儿?你独个儿给他一大家子包饺子?”格林家四个孩子,加上他父母和张力,这坚决不行,柳侠不同意,“不中不中孩儿,那你得包一大晌,老使慌。”
柳岸很轻松地说:“没事小叔,张力也会做饭,他擀饺子皮可快,我写个菜单,格林他妈会提前给菜准备好,我就管拌馅儿跟包,没多使慌。”
不用择菜,也有人帮忙擀皮,劳动量不算太大,可柳侠心里还是不大乐意,以前乖猫包饺子,可都是跟他合作。
可是,猫儿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好让乖猫在朋友面前失信,只好说:“就这一次哦,以后,咱就买现成的礼物。”
柳岸笑了起来:“知了小叔,以后再做客,我就去唐人街买礼物。”
柳侠满意了,接着又问猫儿的暑假安排。
猫儿马上进入考试期,紧跟着就是暑假,柳侠其实很想让猫儿回来,可是,柳侠对于乘坐飞机有很深的不安,他觉得飞机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东西实在让人不放心,能少坐一次就少坐一次,而且,暑假期间猫儿还有一次体检复查。
猫儿对自己的生活和学业也有很翔实的计划,柳侠很想猫儿,但他不想让猫儿因为自己的干预被迫改变自己喜欢的生活节奏。
比起自己的情绪,猫儿的感受当然要重要得多。
柳岸略微停了片刻,说:“今年暑假我想过的轻松点,就在学校打工,周末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觉和玩。”
淡淡失落的同时,柳侠也很开心:“这就对了孩儿,假期么,就是叫歇叫耍咧,弄恁紧张就不像过假期了。”
……
叔侄两个开始了日常无营养聊天模式,从柳侠上学时候怎么过假期,到柳岸回来后要吃什么好东西,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好在,最后,两个人还是说了点正经事。
柳岸说:“小叔,你可别因为焦福通这一回闹,以后真就开个打锅车哦,那他以后才抓着点机会就告你咧,红眼病都是这种毛病。”
柳侠说:“不会,马鹏程他爸跟你一样,说红眼病不能惯。”
被马千里指着鼻子教训了之后,柳侠怄气说他以后都开那辆破罗马吉普算了,结果,马千里又训了他一顿,说红眼病这毛病不能惯,越惯越上脸,一鼓作气把人气得吐血而亡才是对待红眼病的正确方式。
柳岸说:“那,咱叫王叔叔帮忙,咱自个儿买辆奔驰吧?跟曾爷爷这辆不一样哩,下回你回来,直接气死焦福通那个鳖儿。”
柳侠一叠连声地叫起来:“那可不中那可不中,孩儿,恁些人都还是骑自行车咧,咱有车开就不赖了,可不敢胡烧包儿,咱家事儿多着咧,不能乱花钱。”
好像感觉到对面柳岸的情绪有点受打击,柳侠又笑着说:“嗯,再等两年,最多……五年,等小莘跟小雲那俩孬货都上大学了,给他们哩房买好了,不用你说,小叔就去买个好车,中不中孩儿?”
……
……
柳岸放下电话,扭头看向窗外,一支小小的、绿色的鸢尾花花苞在晨风中摇摇摆摆。
小叔可以更自由的,他可以完全无视焦福通、丁红亮之流任何行为的,如果他完全脱离地质局的话。
可是,柳岸知道,小叔不会,在家里出现另一个能像他一样挣钱的人之前,小叔不可能脱离地质局。
这不仅仅是因为大爷爷和奶奶他们希望他保留一个稳定的职位,更是因为,小叔背后现在没有一个能够让他可以完全放心依赖的经济支撑。
小叔就像一个飘在天空的风筝,地质局的职位就像那根牵着风筝的线,有那根线,孤伶伶飘着的小叔就好像有了个根,有了点依靠,万一哪天出了意外,好歹有个能够让他缓口气的地方。
国内多少人可能活了半辈子都挣不来十万块钱,而小叔不管收成好坏,每年都必须先上交给总局十万元。
每年十万元,小叔就买那一点点的依赖与安心。
柳岸抬起自己的右手,无声地端详着。
这才是你应该依赖的。
和你一起,给大爷爷和奶奶他们一个安稳无忧的晚年;
和你一起,给大伯和四叔买房子车子;
和你一起,给几个小家伙在京都最好的地段买带大院子的房子;
和你一起,让全家人都生活的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