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的南方城市。千里之外的那个北方城市,有一个男人脆弱的诺言。
安蓝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中,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她蹲在百货公司的香水柜台面前,认真地看着一瓶纪梵希的香水。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试用装喷在她的手腕上,安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闻着它。街上暮色迷离。安靠在大街的一个玻璃橱窗上,散乱着长发抽烟。她疲倦地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门是反锁着的。她脸上暴躁郁闷的表情。她明白了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她用力地拍门。殷力,殷力,你给我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
门打开了。殷力穿着一件白衬衣,衣服扣子没有扣好,头发有些乱。拜托别叫得这么响,像个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还没黑,发什么情。她一脚踹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安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向门口走出去。
殷力关上门。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我想我应该有保持自由和隐私的权利吧,这是我的家。
你赶我走啊,你可以赶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发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币,用力地撒出去。我付你房租,电话费,水费。这些够不够。
安蓝,你必须为你的无理取闹对我道歉。
你妄想!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她在殷力的追赶中跑下了楼梯。匆促的脚步混杂着喘息和心跳的声音。她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处张望。她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凉而有些发颤。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她。她叼着烟停滞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然后她说,去枫溪镇,去枫溪镇的中学。
车厢里,霓虹的明灭光线映在她的脸上。在出租车离开市区之前,她走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条薄薄的棉被。坐在汽车里,她把脸伏在散发淡淡棉花清香的被子上。看着城市灯火离她越来越远,终于被抛在夜色里。
这是一个空城。对于她来说,它没有人群,没有工作,没有爱情。她逃离它笼罩的孤独空气。她想着那个男人的手指,回忆他呼吸的温度,不清楚自己要寻找的安慰。当车子盘旋着开上山路,她听见夜鸟和风从树林掠过的声音。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她觉得自己曾和这一切在梦里相见。
五、小镇的雨夜
他赶到学校门房,是晚上九点。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看着他。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像在城市里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
他们走在小镇街道上,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街的两旁是小店铺,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他穿着一件衬衣,干净的脸和清澈的眼神。他属于这个小镇,却没有它的肮脏和粗糙。
三层高的小楼。他打开门,对她说,是家里花了所有的钱买的。现在家里就剩下这套房子。她闻到天井里浓郁的桂花香,还有茂盛的花草,绣球、芍药、栀子、凤仙和茉莉。他的父母去外地参加亲戚的婚礼。他为她煮了红豆稀饭。她在浴室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璃。
她感觉已经在一场梦里。花香和雨声,以及寂静的夜色都是恍惚的。她无法确定是否在一个离城市很远的小镇里面。热水顺着脸往下流,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在房间里铺好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他不清楚她为什么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生的危险。在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而他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她带给他隐约的不安。她像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长发有一点潮湿。他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分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他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像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她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钻到被窝里面。他把盛清水的杯子递给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个电话问好。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他点点头。他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在美国,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买一杯。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可是我现在已经不难受了。是真的真的不难受了。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迂回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
她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雨声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棉被柔软舒适,床边小桌子上放着林给她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她,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直到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回房间休息。她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的脸和黏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她的身边。她把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轻轻闭上眼睛。
六、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痕迹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树林和阳光。他的脸上淡淡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她始终穿着身边男人的衣服,象征某种隐晦的依赖。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听着他。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林抬头看到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她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回头去看她,她微笑,那个老师却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她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显赫。他说。
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小镇中学老师。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这个男人沉默相对。
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问他好不好看。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她说,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是平静的。
他们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衬衣,尖叫着,山谷里回荡声音。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他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喜欢男人。她说。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抓了抓头发,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ài,可是做ài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不能与他相会。
她看着他,然后她亲吻他。她的唇像清香的花朵,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往下移动,贴在他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说。
七、十六岁开始变老
做ài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的泪水。他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他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他做ài,就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山路来到这个陌生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不需要他给她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他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他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好像她抬起头迅速喝完杯子中的酒。她的手抓住他的头发,在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像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有些变老了,从十六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儿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十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似乎可以改变它,像一剂麻药。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沉默地做ài。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浑身颤抖。
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你真的要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他没有能力让我受伤。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她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再带给我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林躺在床上沉睡,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一样,微微皱着眉头。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她把烟头掐掉,穿上来时的衣服,穿上球鞋,把那卷油画夹在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有公鸡打鸣的声音。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又拿出烟来抽。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深深地用力地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冷漠。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等在那里,脸上一贯地没有表情。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她高高扬起手臂。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坐下,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身体像花朵一样绽放,长发浓密地披散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
她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八、沉淀下来的时间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到哪儿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发黑的破毯子。我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无法停息下来。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
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女孩已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我无力再回到过去。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发烧生病的时间里,我在昏迷中不断重回小镇。空气中的桂花香,敲在玻璃上的雨声,绿色山谷中的烟,还有他黑暗中的眼睛。他爱过的那个女孩,让他的感情残废。就好像我对生活的无尽渴求,同样让我的内心空洞无比。某个瞬间,我们的孤独是一样的。彼此靠近的瞬间,孤独得以融合,却并没有消失。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的管子中,透明的小水滴一颗一颗地滑落。时间和生命不断地进入我的灵魂,同时也在不断地减少。我听到心跳的声音慢慢地缓慢,慢慢地沉静。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我决定要开始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他说,你稍稍牺牲一下自己的感觉,却带给你身边的人巨大的安慰。哪一天,你能考虑到别人的感受。你给别人自由,你自己才会自由。
我搬出他的公寓,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认真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我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书籍。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他很久没有拥抱我。当我们像朋友般平淡温暖相处,他的气息同时也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除了没有给我爱情,而让我在独立自主的自卑中感受到无声崩溃。可是我对他再无怨言。林对我说过这个问题,我们对任何人都不该有任何怨言。我轻轻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他说先过渡一下,让我把精神状态调整好。
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照射进来,等到暮色弥漫,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我抱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福楼拜,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玻璃窗,售票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踢毽子。她们给我快乐的喝彩,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它这样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我不清楚它带给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挂掉电话。
我还是做梦。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拿桌子上的水杯。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
我拿出烟来抽。看到他的眼睛凝望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趴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电视台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八十下不着地。还看了二十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嗯,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他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你心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你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我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出现,你可以在他的手心里安心盛开。
九、时光河流中的回归
他走在楼梯上,听见脚步声在空气中回响。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倾洒进来,整个大厅依然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的牛仔裤,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
他站在一边,沉默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远地对他凝望,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懒懒地对他笑,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