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们鱼贯退出紫宸殿。
殿中只剩下了天后与皇帝母子二人,“只盼父亲在吕宋能够明白哀家的一片苦心,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唐基业。”
“儿臣明白天后的一片良苦用心。”年轻的皇帝为母亲倒了一杯茶,恭敬的道。
“你真明白吗?”秦氏问儿子。
迎着母亲的目光,李烨点头,“儿臣跟着天后学习政事,今日之事多少能明白一些。世人常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但太师这一生行事,却光明磊落,向来是痛快恩仇,贞观朝时就曾创下过七进七出政事堂拜相的惊人记录。”
“圣祖在位时,太师便几度激流通退。甚至从忠武王辞相归藩算起,秦家是早有了这种传统。”
秦琼当过宰相,玄武门过后,圣祖有意扶秦王府出身的心腹大将们上位,先是让秦琼做兵部尚书,再加衔入政事堂为相,然后秦琼主动去相归藩镇守松州不回朝后,李靖短暂做过一段时间宰相,再之后侯君集、张亮这些皇帝心腹都拜过宰相。
更别说秦王府中的谋臣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杜淹高士廉韦挺一干人等,但真正能够做到如秦琼这般避嫌让位的却没有第二人。
萧瑀也曾几进几出政事堂,但萧瑀可没有自己主动辞相过,都是被皇帝赶出去的。
秦琼开了这个主动辞相的头,之后秦琅也有样学样,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就辞相归封。
此后皇帝几次召秦琅出山,为朝廷也是立下诸多汗马功劳,但秦琅却从不曾居高自傲过,甚至在圣祖临终召到御前,托孤遗诏让他顾命首辅,秦琅在立下定策拥立大功后,首辅一个月不到,再次辞相归藩。
开元朝十五年,不曾入中原。龙朔朝入京朝贺天子,但也只主政三个月就又主动辞归了。
上元朝又是十三年不入中原。
如今天宝皇帝亲政,秦琅也不肯再回朝了。
要知道当初圣祖驾崩秦琅受命首辅时,才四十多岁而已。一次次能够在顶级权力面前,淡然归隐,这可不一般,不论是房玄龄又或是长孙无忌,他们都不曾做到如此洒脱。
谁能拒绝的了权倾天下的诱惑?
甚至在几次关键的时候,秦琅完全有更进一步甚至问鼎天下的机会的,但他没有丝毫的起心。
就凭这个,秦琅都是值得天后和皇帝尊敬的久经考验的皇唐社稷忠臣。
有秦琼秦琅两人珠玉在前,如今四十多岁的秦俊也能激流勇退,倒也让人相信,毕竟六十六岁的秦琅还健在。
天后捧着茶杯。
“忠武秦家,”长叹一声,“越是如此,哀家便越是觉得亏欠他们,愧疚秦家。”
皇帝安慰母亲。
“儿臣知晓天后这一切都是为了儿臣,为了大唐江山社稷,虽然太师久经考验,忠诚无比,绝不可能有二心。但总得预防万一,特别是阿舅更年轻,也更锐利,谁也不敢说阿舅会如太师一般忠贞不二。”
太后点头。
“我打小跟着母亲读书,那时父亲也经常会抽空给我读书讲故事,讲的都是些历史人物小故事,故事虽然简单通俗,却蕴含许多大道理,对我一生助益良多。时至今日,其中一些话都还是金玉良言,比如太师曾说过,人心经不起考验,不要随便去考验别人,还说过,有时候忠诚只不过是背叛的筹码不够······”
这些话听的年轻的皇帝直冒冷汗,太过直透人心了。
“二郎,你要明白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人到了一定的位置,就不再只是个体,而是代表一个圈子,代表一个阶层,到了一定位置后,你就身不由已了,你会被利益集团所裹挟,甚至被推着往前进,就如当年圣祖皇帝一样,当他成为天策上将后,他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秦王了,他的身后是天策府,是跟着他一起东征西讨的无数西府将士们。”
“齐忠武王和安国齐王最伟大之处,不是他们有多么的能征善战,也不是他们有多么的睿智,而是在于他们能够洞悉这一切,甚至能够不为诱惑,能够在关键时候激流勇退,不让自己处于那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你阿舅也许更年轻,但好在秦家还有太师当家,他的话你阿舅他们也都奉之如圭臬,太师希望他们能够退一步,他们便也都退了。这一步,退的关键,退的难能可贵。”
皇帝也点头。
秦俊秦理不退这一步,那么秦家执掌两府,天后皇帝都会不安,也许三五年还能相安无事,但再久点?十年十五年,那时皇帝还能容忍吗?又或者到那时,秦俊他们还肯再交出权力吗?
又或者到那时,他们身后的那群人,难保就没有人不想更进一步。
眼下这个时候退是很难得,也非常明智的。
皇家和秦家之间,那点隐讳的隔阂、猜忌都尽去,双方又恢复到了最亲密的关系,只要秦家不执掌两府,那么秦家依然是大唐第一门阀。
这个度,拿捏的极其精准。
没有经历过复杂的宫廷权力的斗争,是很难体会到其中微妙界线的。
当秦俊秦理辞归后,中枢的局面完全变了。
皇家和秦家就没有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双方没有了直接的矛盾冲突,虽然秦家势力日浓,但对于刚刚亲政的皇帝来说,秦家现在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了,甚至还能成为强力的辅助力量。
对于十六岁的天子来说,如何尽快的真正掌控朝堂,将权力收回手中,这才是第一要务,秦家带头配合,这是盟友,不是敌人。
甚至秦家在朝中的这些宰执,也是可靠的盟友。
天后很欣慰。
“你真的成熟了,长大了。世祖曾是太师倾心教导的门生,但世祖聪明一世,却连最基本的一件事情都没有搞明白。做为执掌大唐江山社稷的皇帝,要弄明白的第一件事情,那便是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如果连真正的敌人都没分清,搞不清主次,那结果自然不会好。世祖就一直把太师把长孙公等无老当成敌人,那些本来是世祖最坚定的盟友,是他的支持者,结果他却当成自己最大的敌人来对待,想尽办法将他们清除,结果最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开元朝,世祖与元老们有矛盾冲突,这很正常,但是这个冲突绝不是皇帝面临的最大矛盾,顶多只能算是次要矛盾。你再看圣祖在位二十一年,又是如何对待朝中各方势力的,既打又拉,分化拉拢,手段灵活,甚至能够主动妥协,不屈不挠这才是真正圣天子该有的。”
天后在教导年轻的皇帝,秦家势力确实很强。
但只要秦家有秦琅秦俊秦理这样识时务知进退懂分寸的当家人,那么就不要总盯着秦家。
斗争是要有的,但得控制好分寸,这其中的博弈很复杂,必须得小心把握,只要把握好这个度,那么既能提防秦家威胁到皇权江山,又能借助秦家力量稳固皇权。
不要把盟友变成敌人。
也不要如世祖一样,总幻想着自己能够一言九鼎,甚至为欲为,就算是开国的高祖皇帝,开创贞观盛世的圣祖皇帝,他们都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越是皇帝,越得懂得妥协。
得调和各方的利益,皇帝是那个权力利益的分配者,而不是那个独享者。
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一点基本道理都不明白,下场就会跟世祖李胤是一样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秦琅十六岁时就对圣祖说过的一番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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