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看向姜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语气温和平静,也不如自己激动,但不知为何,她的神态里,又让海棠觉察出一丝细微的熟悉。
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也让她难以生出恶感。海棠就发现了,面对这个姜二小姐,她不知不觉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她的心里告诉自己要防备,但面对姜梨的时候,却又不由自主的信任。
也许是这近一年来的奔波逃亡,实在是令她太过辛苦。一个人承担着这般压力,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温柔的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可以分担,而她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她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过去,想要信赖,想要寻求一个同盟。而不肯相信其中是否隐藏着目的和利用。
姜梨道:“我想,当初你和杜鹃二人突然被官府通缉,也是永宁公主的手笔。她与京兆尹交好,买通官府做这些事轻而易举,能利用官府的名声给你们定罪并杀害,却又抹去痕迹,可见并非是正大光明的做事。”
“她实在是……太狠毒了!”海棠咬了咬牙。
“你家小姐当初将你们二人放出来,只顾着提防沈母发作,却没想到永宁公主这一层,害的杜鹃白白丢掉一条性命,是她考虑不周。”姜梨叹了口气,她实在很自责,倘若当初她再想的深一些,也许这两个丫鬟,就不必遭此厄运。
“姜二小姐,这话说错了。我家小姐待我们并无任何不妥,即便到了那般危险的技能低,还想着要保护我们。我们不过是奴婢,本就是为主子而生,何德何能让主子这般庇护。要怪就怪那对奸夫淫妇,做出这等杀气灭嗣的勾当,苍天若是有眼,得教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为何要祈求苍天?”姜梨淡淡道:“苍天要是有眼,就不会让人间发生这等惨事。倒不如靠自己。”
海棠看向她,疑惑的问:“姜二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受谁人之托,但是我想问您一局,您是要帮咱们小姐平冤吗?”
“是。”姜梨答道。
海棠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跪了下来,朝着姜梨磕了两个头,道:“海棠是奴婢身,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能报答姑娘的,如果姑娘能帮我家小姐寻求公正,姑娘让海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薛芳菲已经死了,按理说,海棠自由了,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还是为了薛家留下来了。
姜梨扶起了她,她道:“我不会想要你付出任何代价,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是了。只要你活着,就是沈玉容和永宁公主罪证的存在,只要有你在,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就是人证。”她笑道:“我会尽我所有努力保护你,不让他们找到你,让你安心住下去。只等有一日,等有一日薛家的案子重现光明,你便可以得偿所愿。”
一席话,说的海棠热泪盈眶。她过黑暗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至于都不期待光明是什么样的,因着知道自己也触摸不到,摸不到光明,索性也就不想了。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告诉她黑暗即将走到头,走着走着,就能看到天光了。
于悲痛之中得到一丝光明,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怎么都不愿意松开。
姜梨又与海棠说了一会儿话,仔细的询问了她和杜鹃在躲避官兵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海棠也从姜梨的嘴里得知了薛怀远入狱又被救出的事情,表示十分惊讶。她在枣花村躲避官兵,不知薛家竟然发生了这般变化。姜梨答应她,等过几日带她去叶家,亲自见一见薛怀远。
一直到灯盏里的油都耗尽了,姜梨才出了屋子。国公府里派了几人去伺候海棠,她对人总是防备有加,也容易紧张,好容易才让她安心休息一会儿。
院子石桌旁边,姬蘅静静地坐着,文纪在身后替他撑着伞,挡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姜梨走出来的时候,姬蘅就让文纪撑伞到姜梨身边。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大红的衣袍上,缀满华彩,他道:“说完了?”
“说完了。”
姬蘅挑眉道:“你看起来兴致不高。”
姜梨勉强笑了笑,任谁知道了这件事,兴致都不会高的。她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下,又没有说出来。姬蘅见状,只是笑了一笑,道:“你有求于我,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不必吞吞吐吐。”
“九月姑娘……”姜梨道:“可否请九月姑娘来为海棠看看脸上的伤,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了,那伤疤很深,可我还是希望九月姑娘能为她看一看,哪怕是让疤痕淡化一些也好。”
海棠为了躲避官兵追捕,不惜自毁容貌,然而她原本是一个清秀可爱的姑娘。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纵然海棠自己不说,姜梨也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失落。司徒九月既是神医,或许也能有一些自己的办法。
“可以。”姬蘅道:“明日我让她来。”
“多谢。”姜梨嗫嚅了一下嘴唇,“这些日子,承蒙国公爷关照,姜梨感激不尽。我不知道可以有什么能报答您的恩情,我……但我真的很谢谢国公爷,真心的。”
“真心最廉价了,我可不稀罕。”姬蘅笑盈盈的看着她,“倒不如你来把这出戏唱圆满,也不枉我在其中煞费苦心。”
姜梨笑了一笑,道:“我会尽力一试。”
“你从她那里的打听到了什么?”姬蘅问。
姜梨想了想,也没有隐瞒:“永宁和沈玉容当初是如何陷害薛芳菲与人私通一事。”
姬蘅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的回答,想了想,便问:“你打算如何?”
“顺藤摸瓜。”姜梨道:“这出陷害中,还有一个人物,便是当今广文堂的琴艺先生萧德音。听海棠的意思,在当初沈母生辰上,萧德音或许便是给薛芳菲下药之人。我想,只要找到了萧德音,给萧德音定罪,要么让萧德音咬出永宁公主,要么,就让永宁自乱阵脚,自己出岔子。”
姬蘅点了点头:“想的不错。不过永宁可没那么好对付。”
“我知道,不过对付了永宁,对于打击成王来说也是一份力,我也算是帮了国公爷一把吧。”姜梨笑了笑。
“帮我?”姬蘅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道:“我为何要打击成王?”
“您当然不是为了打击成王,您不必,您想要的朝中势力均衡,之前就已经做到了。现在您想要陛下来打破这个局势,最后的结局是成王败而陛下胜,成王自然要成为牺牲品。至于陛下能以更小的损失来赢的这场战争,也是大人您愿意看到的。”姜梨笑笑:“只要是您想要达到的目的,但凡我能帮上忙,我都愿意。只可惜人微言轻,能做的只是一点点而已。”她很遗憾似的轻叹了口气。
文纪和赵轲不约而同的抽了抽嘴角。
能猜测到姬蘅心思的人,世上寥寥无几,便是猜到了,大约也不敢这般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世上能有几人能容忍有猜到自己心思的人活在世上呢?所以多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姜梨却从不掩饰自己的精明,这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真。
姬蘅收起笑容,静静的看着姜梨。他是世上难出其二的美人,深深看着你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夺人心魄。然而他的目光很凉很凉,就如冬日的雪夜,没有一丝温暖。
半晌,他才轻声道:“你什么都知道啊。”
姜梨不说话。
“阿狸,你这是向我投诚。”他翘起唇角,声音懒散,“你把你自己和盘托出,为了让我放心吗?”
“是以真心换真心。”姜梨纠正了他的说法。她没办法,她必须依靠姬蘅的力量,甚至比依靠姜家的力量更为重要。可她又没什么可以报答姬蘅的,姬蘅也不需要她报答,她只能从如今窥见的局势里得到一丁点消息,又把这点消息原封不动的说给姬蘅听。
告诉姬蘅:瞧,我没有异心,我是向着你的,所以我们是同盟。
姬蘅道:“你的真心我收下了。至于你能报答我什么,先完成眼前的事吧。”
他没有拒绝。
姜梨笑道:“好。”
姜梨离开国公府后,赵轲也跟着离开了。海棠留在国公府,毕竟海棠的身份太敏感,就算如今她自毁容貌,但为了万无一失不被永宁的人发现,还是国公府最安全。毕竟永宁的人还不敢到国公府来盯梢。
姬蘅没有回屋,仍旧坐在院子里,雪似乎小了许多,文纪没有再撑伞。茫茫白色里,只有艳色逼人,红的突兀。
他仍坐着,仿佛也不觉得冷似的。睫毛上也被雪花轻吻过,留下一点毛茸茸的白色,却让他显得越发迷人。
狡猾的女孩子主动投诚,他却也觉得迷惑了。是啊,姜梨不能报答他什么,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看戏,看把这株食人花投入燕京城的花圃中,厮杀后还剩下什么。到了现在,他付出的,也远远不止看一出戏需要投入的心神了。
他难道是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吗?不是的,没有利益的事,他不会多费一点精力。
那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什么,这并不是一出特别精彩,需要人不得不看,错过就会遗憾终生的大戏。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和他的生活毫无渊源,可不知不觉起,投入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很多时候,不自觉的就会关注。
做的太超过了。
姬蘅轻轻蹙眉。
美人蹙眉,当是很美的一件事,尤其是这美人琥珀色的眸子里,泛出一点不解的疑惑,妖冶又天真,寻求一个不知名的答案。
难道做这种事,得来的回报就是口头上的一句“真心”吗?
真心只是无用的废物,还只能存在一段时间,就如春天的花,只有短暂的时刻开放,不会永恒,时间一过,飞快的衰落,变的难看、难闻。腐烂成泥,再也找不着存在的痕迹。
他不需要真心,也不需要伙伴。
他对世界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