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贤,而非两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红脸白脸,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时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时候,人们有权得到更多;有些时候,人们的信念必须得到回报。
所以,胡亥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过错揽于一身。
黑夫也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忠勇之臣,这关系到话语权和正义性。
这个桎梏,这个人设,他得小心戴一辈子。
这关系到黑夫以后所讲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压下了心头一时之快,选择了对历史问题避重就轻。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阅读,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定论,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无半点自己的主观评价。
他一直觉得,记录史事就应该这样,用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实记载,什么笔笔削削,什么君子曰,都不应该有!
“何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胡须微微颤抖:“史官,便是后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须收起属于自己的好恶,只需要将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仔细将砖重新封好,胡毋敬在这间黑屋子里,发出了叹息。
“汝等重见天日时,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时,大秦还在不在?”
“老朽无能而胆怯,只能做到一个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让这段史事,在此尘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过,都交给后人,评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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